第61章

试跑日。

大兴安岭腹地, 纵使这样规模的积雪,已经不会有什么人开车自驾到这种深度,但汽联还是规规矩矩地拉上封条, 每隔一段距离安排一位工作人员驻守。

裴淞抽到了编号“10”,10号赛车。

他很满意这个编号, 他和路城山都是10月里的生日。他通过体检后, 去仓房, 爬上赛车。工程师在车旁边, 看了一眼他的头盔和Hans头颈保护系统。

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 什么都没说。一个扣上护目镜,另一个戴上耳机。

像此前的每一次,连接上通话器之后。

路城山:“Test赛车手。”

裴淞:“Test工程师。”

“赛程55公里。”路城山回到赛会指挥台,说, “裴淞, 地面温度零下三十五摄氏度,我需要你反馈水温和机油压力汽油压力和偏时点火……以及,你本人今天心情怎么样,昨晚休息得好吗?”

昨晚路城山直接睡在赛会的维修房里, 和赛会的车一起到的发车区。他们今天早上只在赛前车检的间隙里, 交流了不到3分钟。

裴淞在赛车里调整了一下后视镜, 抬眼看偏时点火, 然后说:“工程师,水温正常, 机油压力正常, 汽油压力正常, 偏时点火2,我本人心情良好, 昨晚睡得不错,我们这不是赛前汇报吗?这段TR不能播吧?”

路城山:“我混到今天这个地位,不至于和男朋友的一段TR都瞻前顾后。”

裴淞:“哇好嚣张。”

裴淞补了一句:“爱听。”

路城山笑笑:“低温天气小心驾驶,有任何状况及时告知我。”

“好。”裴淞说。

今天试跑,让赛车手们熟悉路况,也让工程师们获得真实的赛道数据。天很晴,气象显示的风速是4级东北风,但密林有效缓冲了大风,所以整体情况还好。

这边路城山在赛会搭的棚子下面,控制台这边是各个车组的工程师,车手们在初发车的时间里一般不会有什么事情,工程师们偶尔会聊聊天。

路城山这边看着裴淞的遥测数据,刚发车的时候,裴淞和其他人一样,在等轮胎和刹车的温度跑上来。目前一切正常,他稍稍安心了。

旁边工程师闲聊了起来:“真冷啊这天。”

“废话呢,这儿大兴安岭。”另一个工程师说,“嗳,路工,路工,能八卦一下吗?”

路城山偏头看过去,是杨春飞的工程师,依稀记得他姓黄。路城山问:“八卦?”

黄工的眼里充满好奇,凑到路城山旁边,问:“对啊对啊,这回来东北,本来汽联是让他们那个万年倒霉蛋的行政部门过来出差,结果啊,来的是……曹舫平。”

路城山抬了抬眉,他看了眼和裴淞的通话器,目前是绿灯常亮,也就是裴淞能听见。坦白讲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干扰裴淞驾驶,但是这会儿把通话器关掉的话,裴淞估计会更气。

于是他轻叹了口气,想来今天只是试跑,于是接了黄工的话:“嗯,看来倒霉蛋换人了。”

黄工笑嘻嘻地说:“我听说了,这个曹舫平前段时间去你们车队找麻烦了,路工,是不是你给他调过来的?”

正聊着,曹舫平本人从签到台那边走过来了。黄工顿时收声,路城山不紧不慢地,修长的手指盖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切到裴淞的车载视角。

路城山:“前面路冻上了,树多,速度收慢一点。”

裴淞语调欢快:“收~到!”

显然,他听见刚刚那段对话了。

曹舫平走过来,给每个工程师递签到表。工程师们的地位不一样,赛车手自己去签到台签到,但工程师们,是由赛会的人将签到表送过来。

平时这些琐事都是行政的人干,今天这位曹副主任裹着厚厚的大棉衣,依然冻地牙齿打颤。他面如死灰地把签到表递给路城山。

路城山漠然接过来,没接他的笔,抽了自己裤兜里的笔,签上锋利的“路城山”三个字,递还回去。

曹舫平全程没有直视他眼睛,沉默地拿走签到表,再去到下一个工程师。

曹舫平虽然避着路城山,但路城山不是个善茬——他从来都不是。

这些赛车手出身的人,后来无论是做维修了还是做研发,或者继续在赛道上做领航,他们本质的脾性从来都不会变。

路城山亦是如此。

他叫住了曹舫平,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曹副主任。”路城山不温不火。

曹舫平一顿,他不敢不回头:“路、路工,有什么事吗……”

路城山和颜悦色:“曹副主任跟组出差辛苦了,这个季节还没到东北最冷的时候,三月份拉力组会去长白山跑冰雪拉力赛,曹副主任那儿,有赛程吧?”

闻言,曹舫平嗓子一紧,平白说不出话。路城山这个人可怕起来是真的可怕,甚至旁边其他车队的工程师都一个个闭目塞听不敢出声。

所以平时路城山在车队、车组,在同事下属们面前的那种凶根本不算凶。

这会儿,风轻云淡地说话,比这数九寒天更让人冻得慌。曹舫平冷得耳朵都没了知觉,他恨不得这会儿耳朵冻掉下来得了,也不必站在这儿像个冰雕一样听路城山说话。

“有,有的。”曹舫平说。

路城山便无所谓地笑笑,他换了个站姿,更随意了,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看着他:“你看不惯那些蚊蝇鼠辈的同事,觉得自己站出来,走到我的车队,我的车组,去责问我的赛车手,是英雄行为。不是的,曹副主任,这叫无知。”

寒风在赛会大棚这里打转,像在看热闹。

曹舫平只觉得脸上鞭子抽条般的痛,火辣辣的,又冷又烫。

他不知道是东北的寒风刮脸,还是路城山的字句如刀锥。他也不得不承认路城山说的是事实,他的确看不惯办公室里的那些人,他们分明觉得路城山此人过于嚣张又护短,让汽联论坛上的那些人抓着他们骂。

汽联发什么新闻,底下都是一片阴阳怪气,且领导还不敢说什么。他同事们不敢骂领导,就只敢骂一骂汽联大楼外面的路城山,和他的赛车手。

所以曹舫平看不惯,也不惯着,他决定踏出汽联大楼,去伸张他所谓的正义。

“我……”曹舫平咬着牙,“我只是,实行我的……责任。”

路城山半睁眼睛,懒懒地,连凉薄的目光都不想抬上来,只说:“我们大家都做好分内之职吧,我的赛车手,我自己会管教,我们都别把手伸得太长,怎么样?还是说,曹副主任此行觉得跟组出差,干一干基层的活,也别有乐趣。”

“好……”曹舫平不受控制地低了一下头。

他听闻过这位总工程师的压迫力,原只当个故事听听,临到自己真的处于这样的境地,和他面对面,脚如灌铅,声若蚊蚋。

他虽是副主任,但大小是个官儿,出差到这苦寒之地两只手就没热乎过,忙前忙后的烧热水、检查线路。他没想到路城山真的睚眦必报,他也没想到路城山真的不把汽联领导放在眼里。

现在他信了。

路城山默然了片刻,说:“您接着忙。”

“好。”曹舫平死咬着牙关。

跟车组出差,一贯是行政部门的事情。如果春秋这样宜人的季节还好,出差约等于游山玩水,但寒冬腊月往东北的深山里跑,是受罪。

曹舫平就这么被调了过来,偏偏在他去了幽灵虎车队找麻烦之后,可见路城山完全不避讳。他摆明了自己就是个护犊子没有底线的人。他也摆明了,汽联就是不能得罪路城山这样的工程师。

明年的卡塔尔卢塞尔赛道的竞速赛、勒芒24小时耐力赛、纽北圈速赛。他们对路城山有研发和经验上的需求。

通话器那边,试跑阶段的裴淞已经笑了全程,路城山戴的单边耳机。刚刚他就这么听着裴淞一路的笑声,面若冷霜地和曹舫平说话。

路城山无奈地对裴淞说:“别笑了,好好记路况。”

“哇,工程师,哇。”裴淞那厢咚咚咚的颠簸声音,伴随着快乐的语调,“太猛了吧工程师,这么爽的吗,原来你以前那点凶相只是小打小闹啊~”

路城山心说那当然,他要是按这个标准在车队管理他们,那个“影子漂移”的广告就压根不会出现,他会让孙旭自己出去外包。

所以路城山在车队里已经用尽他的温柔了。他没有接裴淞的话,希望裴淞能在自己的沉默里认真开车,顺便他在看裴淞的车载视角。

这辆车的避震他调校的偏软,车载画面里的颠簸程度还是比路城山想象得更猛烈一点。于是他说:“裴淞,给我一个悬挂稳定方面的反馈。”

裴淞:“超稳的,工程师,像你一样稳定发挥!”

路城山:“……怎么就像我一样了。”

裴淞:“你刚那一套,简直是,砍刀加碘伏,边砍边消毒!一边劈着往曹主任身上砍,一边教他职场生存法则。”

“……”路城山低头捏了捏眉心,切到裁判线,“今天的TR,全部不能播。”

裁判那边:“放心放心……”

这种东西往外播,除非他想转行。

其实裴淞并不知道路城山后来把曹舫平折腾到东北来出差,甚至他压根都把曹舫平这号人给忘了。裴淞以为这事儿顶到天,就是自己喷了小领导,喷完是个没事人。

原来事情是,他虽然忘了,但他家工程师记恨下了。

越想越觉得爽,55公里的山林雪地,一辆辆车跑在上面像溜冰。

有侧滑的,有侧滑之后失控的,有侧滑之后失控了然后狠狠撞上隔壁车道的。

试跑状况层出不穷,一个个都是国内山路赛车界谈得上名字的赛车手,在大兴安岭的雪泥混合路面上,像跳伞运动员穿上了冰刀鞋。

控制台这边,有工程师已经看不下去了,躲到外面去抽烟。路城山呢,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淞把试跑赛段开得像闪避道具赛。

通话器里,两个人的交流从一开始的反馈情况,到后面裴淞施展一种神秘的驾驶方式,精准躲避前方以及侧面袭击过来的各种神奇物件。

譬如其他赛车的配件、后视镜、雨刮器,又或者哪个倒霉蛋的车门……总之后面,两个人已经不交流了,路城山根据裴淞的车载画面,尽量按照车载来记录赛车侧滑的程度和颠簸路段车架的起伏。

而裴淞,忙着疯狂闪避。

边躲边骂:“我草!怎么还有个灭火器啊!”

嘴上忙着手上也忙着,拉起手刹在冰面上把车身甩成横的,躲开了兜头撞过来的灭火器。

“可能前车侧翻了,你减点速度。”路城山说。

裴淞:“好。”

果然,前面一辆改装的斯巴鲁BRZ整个躺在了路边,裴淞叹道:“太惨烈了。”

路城山“嗯”了声,说:“别分心。”

裴淞:“Copy that。”

试跑阶段有不少车没能撑到正赛。他们之中不乏有直接用拉力赛车改装来的跑山车,坚如磐石的防滚架只保护了赛车手而无法保护前置的发动机,更有的用上了强化钢板车架,还是没能抗住160码撞树。

裴淞这样全须全尾回来的,只剩下19辆。

他在休息区喝水,还喘着,因为他也差点侧滑冲出去撞石头。赛会休息区有巧克力和零食,他看着盘子里的巧克力,想起上回路城山在总部开会给他带回来的那几颗,忽然开始傻笑。

然后他揣了几颗在兜里,跟着赛会的车走另一条公路回去县城,见到路城山之后,把巧克力塞进他上衣口袋里。

路城山一掏,掏出来一小把巧克力。

次日早。

大兴安岭跑山竞速赛正赛,发车区。

裴淞踩住离合,上一档,起手刹。

裁判倒数,4、3、2——

松手刹,弹射起步。

4秒内跑上100km/h,起步是一段柏油公路,直线,持续加速,提速到160km/h推上5档、全油,裴淞走好路线之后,跟着指示牌进入急左弯,上去土路。

“走好线。”路城山在通话器里说,“早上的气温比昨天低,你注意抓地力。”

“有点滑。”裴淞说。

其实这段路何止是有点滑,车跑在山里像在冲浪。

路城山:“我知道,先想办法把轮胎暖上来。”

一直到前15公里都是正常在跑,裴淞今天收敛了一些,路面冻结的程度不一样。后5公里稍稍放开,开始追速度。

精准的切弯、躲树。路城山发现他不愧是高中毕业就跑过环塔拉力赛体验组的赛车手,他避障的方式非常丝滑,并且会在自己的驾驶上形成一种节奏。

只可惜,树不是按照他的节奏长的……

裴淞的避障让路城山隐隐有些担忧,但路城山很清楚,这个时候不能干扰他自己的思维和节奏。

然而裴淞哼着歌转着方向盘,左右左右躲树躲石头,像极了已经背下地图上全部障碍物的高端玩家。

好景不长,在又一个盲区极宽的弯道,出弯的时候,裴淞右后轮压冰。压的冰好死不死是个坡道上的冰坨子,他整个车溜了一下。

不过裴淞反应很快,在车尾溜出去的时候立刻重刹连降二挡。路城山这边的数据上能看出轮胎外倾角托住了车架,所以他没有说话,这是裴淞一次成功的紧急救车。

“呼……”裴淞自己吓一跳,“我没事路工。”

路城山还没问呢,笑了下:“我知道,继续跑,保持速度。”

路城山这边话音刚落,裴淞那边又怒骂了一声:“我草啊谁这么缺德啊!”

“什么?”

裴淞刚把车身扶正,一脚油门升挡开出去——昨天试跑,这段路分明是一段砂石路段。

裴淞记得很清楚,盲区弯出弯是2公里的砂石,所以他全油门进砂石,但不知道哪个好心人把这段砂石给铲了!又经过东北地区一夜霜寒,这截路直接冻上了!已经是冰面了!

——但裴淞不知道!

“谁把砂石铲了啊!!!”裴淞一边惊叫一边把着方向盘。

但没用,这冰面冻得死死的,他的BAJA赛车直接在冰面上疯狂转圈。

像个回旋镖,也像陀螺。

“我Spin了工程师我草我砂石呢我那么厚那么长一截砂石呢!!!”

路城山也迷茫:“……怎么被铲了。”

幸运的是裴淞在连续打转的车况下稳住了赛车,线性的刹车和有规律的降挡让车身姿态稳定了下来。不幸的是连续转圈的时候车头撞上了不少东西,导致他前束变形,但路城山改的车足够坚-挺,车前束在变形的前提下,转向节承担住了压力,车轮不会弃他而去。

但……前束变形了,方向盘会摇摆不定。

紧接着赛会的人过来解释,说是当地人知道这一段路要跑赛车比赛,昨天傍晚很热心地带着铲子来铲雪。估计觉得砂石路又颠又硌,所以热心民众们为了表达对外地人的友好……顺便铲掉了。

路城山听了只觉得绝望,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事已至此……他只能告诉裴淞:“裴淞,你的车前束已经变形了,方向盘的转向可能会不受你控制。”

“不受我控制!?”裴淞难以置信,“你这说法也太含蓄了吧!这方向盘简直是在告诉我,让我起来给它开!”

的确,的确是这样的。

路城山抿了抿唇:“我只能给你提供一个解决方案,用手刹,漂移辅助转向。”

“……”裴淞那边沉默了片刻,非常官方地回答,“Copy that。”

不多时,在大营里看直播的孙经理顶着寒风跑过来,问路城山:“路工,小裴的车怎么……怎么扭来扭去的?”

路城山无声叹气,说:“车Spin撞树之后,前束变形了,他现在,每一把方向都不是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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