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2)

我高举提灯,踏著谨慎的步伐前进,这里的湿度跟之前的洞穴一样逼近百分之百,宛如蒸汽浴,而且洞壁四处渗水,脚底还有水流动,更加恼人。再加上能见度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滑倒。

「没事吧?」

乾先生年纪不小却健步如飞,一面回头关心我。

「没事……如果没有这些水就更好走了。」我忍不住抱怨。「不过也幸好水很多,才没有那恐怖的『影子』螨。」

通常螨都喜欢潮湿,但洞壁都已经湿透了,反而行动困难,因为水的表面张力与黏性对小生物来说不容小觑。如果洞里渗水可以赶走黑后家螨,再抱怨就要遭天谴。

我们按照奇狼丸的意见兵分二路,我与乾先生负责回到海岸回收梦应鲤鱼号,觉与奇狼丸负责留下伪装气味,甩开追兵。

觉说吸血蛞蝓让他受了伤,没办法长途跋涉,所以要我前往海岸。虽然觉看起来是很痛苦,但我很清楚他的本意,他想自己扛下较大的风险。即使有奇狼丸跟著,依然像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走错一步就可能命丧黄泉。

我心底明白,还是接受觉的建议。

只能坚信所有人一定都会平安生还。

「乾先生,一切都会顺利平安对吧?」

我会这么问,或许只是想听他说些好话来安慰自己,但乾先生的反应出乎我意料。

「老实说,我不敢讲,因为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

「这样啊……」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渡边能活下去,所以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乾先生这么说让我放心不少。因为强悍的鸟兽保护官之中,就只有乾先生一个人幸存了。」

才说完,我就后悔莫及。

「幸存啊……」乾先生微微一笑。

「对不起!都是我乱说话!」

「没有,没这回事。我只是一时体会不过来,与其说悻存,还不如说赖活著才对。」

「怎么会……」

「确实是这样没错啊。我失去了四个伙伴,大家可是比亲人还亲,而我没死只是碰巧……只是偶然罢了。现在的我像条幽魂,想为伙伴们报仇雪恨,或许就只为了这个理由活著吧。」

我好像前不久才听谁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我绝对饶不了那恶鬼。」

平时沉著冷静的乾先生,似乎有些激动起来。

「渡边,你要答应我,就算我尙未达成目标就倒下了,你也一定要阻止那恶鬼。」

「好,我答应你。」

阻止……心中的枷锁让我们无法对人类使用更强硬的措词,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话说回来,我们原本是让化鼠闻风丧胆的死神,现在却风水轮流转,这下我才知道当猎物是什么心情啊。」

「我也是……世界好像突然被恶梦淹没,一切都不像真的,只要明天早上醒来就会有人对我说不要怕,全都是梦而已……」

我心头一揪,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我懂,我也希望是如此。不过实际上我们还是得费尽心思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乾先生深深叹一口气,又说,「有件事我非得对你说不可,跟奇狼丸有关。」

「奇狼丸?」这真令我意外。

「简单来说,我不知道它究竟多可信。」

「怎么这么说呢……奇狼丸不是才救了乾先生吗?要是没有它,我们怎么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两点我都承认。」乾先生停下脚步,「不过渡边,你觉得人类何时的洞察力最低?」

我想想之后回答,「一帆风顺的时候?卸下心防,解除戒备的时候?」

「确实有些人一放松就无所谓,不过小心谨慎的人在轻松的时候反而会提高警觉。」

「那你认为是什么时候?」

「根据我的经验,反而是最惊险困顿的时候。我很少看到人面临绝望时,还会考虑实际情况可能更糟。每个人都紧抓著渺茫的希望,忽略危险的徵兆。」

「所以你觉得,我们现在就是这样?」

「一般人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想必不会怀疑有人窝里反吧。」

「你觉得奇狼丸是叛徒?」

「这点不能不纳入考量。」

「为什么?就因为它不是人?还是有什么可疑的根据?」

「有两个可疑的理由。」

乾先生举起提灯,继续往黑暗的洞穴里前进,我也紧跟在后。

「首先,奇狼丸曾经前来东京就是件怪事。它究竟是为何而来?」

「这……应该是有必要先调查一次吧?先确认东京是怎样的地方,好与其他鼠窝竞争……或许会找到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也说不定。」

「光靠这么不确定的动机,就能让它坚持这趟严峻的探勘,还损失三分之一的士兵?像奇狼丸这么优秀的指挥官,应该在第一次出现牺牲者的时候就放弃计画,抽身而退。」

「那乾先生认为它为什么要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它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会含糊其辞,不肯说个明白呢?」

我也不是完全没注意到这点,但目前实在不适合深究,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又要与奇狼丸为敌,恐怕我们将会彻底迷失。

「说不定……」

我说到一半,被远处传来的奇妙声响打断。

我们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乾先生将耳朵贴在洞壁上倾听。

低沉的地动声,可能来自上面好几层。

「什么声音啊?」

「可能哪里的洞穴崩塌了。」

我突然惊觉。「是不是我们做的陷阱成功了?」

「不……不只是这样,刚才的声音共有四次。」

乾先生沉思,但没有说出他在想什么。

我们不自觉加快脚步,我突然忍不住发问。

「你刚才不是说有两个理由怀疑奇狼丸?另外一个是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

「很快就知道?」

「我想只要出到海岸上,一切就明白了。」

乾先生像在打哑谜。

折返海岸的行程虽然比来时要顺利,但也走了几个小时。我们走的洞穴碰上一道直通地表的大沟,假拟蓑白用电子罗盘确定目前方位,发现我们距离隐藏梦应鲤鱼号的裂缝,以及一开始通往地底的斜坡,还不到一百公尺。

我们已经疲惫不堪,一路颠颠簸簸走得脚疼,但根本没时间休息。当我们用咒力撑住身体攀上沟壁时,地底又传出怪声,彷佛无数妖魔鬼怪高声尖笑,诡异惊悚。

我吓得全身僵硬。

「不必担心,那是蝙蝠。」

听乾先生说,我才放下心。

洞穴深处数十万、数百万只东京大蝙蝠,吵吵闹闹地飞了出来,几乎掠过我们的背与后脑杓,但多亏了超音波定位的本事,没一只撞到我们俩。

一大群东京大蝙蝠像一整只巨大生物,从地表裂缝中涌出,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一大清早就钻进地底,时间感都错乱。我想起除了早上吃的口粮,今天什么也没下肚,但几乎感觉不到饥饿,只是有点低血糖的晕眩。或许人在神经紧绷的时候就没有食欲。

天色突然从深蓝色转为靛色,当我们登上沟壁的时候已过黄昏,夜幕低垂。

我先探出头来观察四周与天空的情况,东京各处的蝙蝠窝涌出数百道黑柱,看蝙蝠满天飞舞,数量肯定以亿计算。在这情况下绝对无法用夜鹰或猫头鹰来监控,我们压低身子跑向早上藏梦应鲤鱼号的地点。

看来敌军还没发现潜水艇,船身平安无事。我们用咒力轻轻抬起潜水艇。

我打算直接前往海岸,但乾先生突然制止。

「先等一下。」

「为什么?如果不快走会被发现啊。」

「你不记得了吗?听说晚上靠近海岸很危险。」

我紧咬下唇,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太粗心了……」

我打开乾先生的背包,质问假拟蓑白。

「这附近的海岸上,有什么生物会在晚间攻击人类和化鼠,而且危险性最高?」

假拟蓑白沉默片刻,我正担心它故障的时候,它总算发出断断续续的回答。

「……可能……大博比特虫……一种沙蚕,由博比特虫演化而来……仅栖息于东京湾内与……两只球眼与触手冠,彷佛人脸……强壮的两对大颚……顶层猎食者……夜行性……公母交配季节……特别危险……」

突然,假拟蓑白不再说话。

「糟糕!好像坏掉了!」我不禁惊呼。

「应该是没电了。毕竟早上照过阳光之后,就一直在黑暗里用个没完。」

「可是如果它不会动,我们也找不到地下河流的路线……」

「等等再想想怎么让它启动好了。我们得先考虑怎么搭上潜水艇。」

乾先生把我拉回现实遇到的问题。

「看来奇狼丸的属下,就是被这沙蚕攻击了吧。」

我听到沙蚕两个字,一点想法也没有。

「是住在海里像蚯蚓一样的小东西吗?」

「如果是博比特虫的后代,应该像是海生的蜈蚣吧。而且既然能够杀死化鼠兵,肯定一点也不小。」

乾先生面色凝重。

「这就是我怀疑奇狼丸的第二个理由,它应该很清楚我们折返到海岸时,太阳已经下了山,却没有警告我们海岸到底潜藏什么危险。而且大博比特虫这生物的细节也是完全不明。」

「可是奇狼丸也只知道海岸有怪物攻击士兵,其他也完全不清楚吧?」我试著帮奇狼丸说话。「而且我们手上有假拟蓑白,它应该觉得不必担心吧。」

「嗯……情况危急,这也不无可能。」乾先生也同意我的说法。「总之我们还是走吧。既然最危险的是沙蚕,那么搭上潜水艇应该就安全了。」

我依乾先生的指示搭上潜水艇,关上舱门,然后由乾先生以咒力抬起潜水艇,轻轻放在海岸边上。

我感觉到梦应鲤鱼号压著细沙,并随著波浪如摇篮般左右摇摆。

从船头的小窗往外瞧,小窗正好贴平海面,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是先做了功课,根本想不到这里会有什么危机。

乾先生小心翼翼地从潜水艇左手边下水,慢慢接近,我屏气凝神地看著,担心他会被沙蚕怪物攻击,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听见乾先生爬上船身的声音,他敲了敲舱门,我解锁开门,看到乾先生的脸。

「看来怪兽这时候还……」

说时迟那时快,传来一阵砂砾摩擦声,有某个巨大生物爬上船身,下一秒乾先生从我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黑又长的物体从舱门钻进来,那怎么看都像只蜈蚣。它无数的脚快得看不清,但身体极长,我有得是时间逮住它。

我在怪物身上点火,烧得它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号,那声音非常像人,甚至让我误以为是乾先生在叫。

身体著火的怪物缓缓滑落,发出一声巨响摔在浅滩上,我连忙爬出潜水艇。

眼前挣扎的是一只令人战栗的怪物,身体细长,长著无数只脚,不断扭动身躯卷住船身,根本看不出它身体究竟多长。

它从水中探出头来对著我瞧,那张脸的轮廓和人脸相似得吓人,长满了像触手又像海藻的东西,有如一头浓密黑发,而一双眼睛直瞪著我,眼神燃烧著凶猛的怒火。

不过也只有第一眼看起来像人,看起来像头的地方不过是颗长了眼睛的肉瘤,下方看起来像胸膛的位置才是真正的嘴,有两对如象牙一样白的大颚,往两旁大大张开,像是打算猎食的蚁狮。

我不禁尖叫。

怪物像弹簧人偶一般挺起身子,打算从三公尺以上的高度往我一口咬下。

而那恐怖大颚在咬到我脑袋瓜的前一秒就炸碎开来。

没头的大博比特虫疯狂地扭动身躯,然后又被炸了两、二次,身体逐渐缩短,最后抽搐倒地,浮在海上动也不动。

「没事吧!?」乾先生在数公尺外的浅滩上大喊。

「没事……」

我只能挤出两个字,全身吓得无法动弹,要不是乾先生在千钧一发之际炸死怪物,我肯定已经被那大颚咬死。

「附近可能还有,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乾先生迅速爬上船身外的梯子,与我同时跳入船舱,然后锁上舱门。

梦应鲤鱼号缓缓潜入深水中。

我全身都是大博比特虫的体液,不仅湿黏恶心,还混著海藻与腐烂的恶臭,实在难以忍受,但逃离怪物巢穴还是第一优先。我按照乾先生的指示,专心转动外轮,乾先生则利用前方小窗寻找地下河的出海口。

海底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乾先生举起提灯往外照,并且紧贴窗玻璃避免反射,我好怕会不会又冒出一只大博比特虫,用大颚咬往小窗。

幸好我的胡思乱想没有成真。乾先生发现了一个大洞,从海草的摆动来看肯定是出海口。

梦应鲤鱼号潜入洞穴,洞穴里的水比夜晚的海水更黑,宛如熬煮过的墨汁。

航行在洞穴里,我不禁担心起来,因为船舱容积不大,航行太久可能会缺氧。我们在利根川潜航的时候,船上坐了四个人,现在只剩两个,随便算都可以多撑一倍的时间,但我并不清楚提灯火焰对氧气消耗有多少影响。

「渡边,刚才真是多亏你了。」乾先生说著,依然从窗口直视前方。

「哪里,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其实是你先救了我。我当时连忙跳到海里想逃命,可是那怪物速度太快,如果不是渡边在它身上点火,我早就被咬成两截了。」

没错。虽然我们是被偷袭,但没有两个具有咒力的人,也杀不了那怪物,再次让我体会到这里确实是地狱。如果不是要拿到狂人毁灭弹这可怕的武器,我真想尽早逃离这受诅咒的地方。

但仔细想想,把恶鬼骗来这里或许更有好处。如果运气好,某种栖息在东京的恐怖生物可能会帮我们收拾掉恶鬼。

我满脑子消极思想,也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心灵健全。要在地狱里活下去,只有连自己也成为鬼才行。不要去想町,想爸妈,以及我爱的所有人,现在只能想如何从这里生还。

洞穴怎么走都长得一个样,只有缓缓流动的水,没有光,也没有空气。

难道我们会闷死在这里?我不禁满头大汗,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紧张,只知道愈来愈喘不过气,而且不只是因为大博比特虫的恶臭。

难道我们搞错了河口?这真是恐怖的想法。可是仔细想想,这附近也不保证就只有一条地下河流。

或许这个洞只是一条在地底蜿蜒的水道,最后只会看到渗出地下水的岩壁。

我死板地转动著梦应鲤鱼号的外轮,现实与幻想慢慢交错模糊。

似乎好久以前也有这种经验,当时我还小,参加夏季野营被卷入化鼠战争,四处徘徊在地洞里。

我好像只要长时间被困在阴暗处,仅受到单调的刺激,就习惯放松意识,陷入催眠状态。这或许和以前无瞋上人在清净寺为我举行的通过仪式有关。

这时我也慢慢进入恍惚状态,身体渐渐失去感觉,好像只有灵魂飘在阴暗虚无的空间里。

然后,我开始幻听。

「早季,早季。」

似乎有人在某处喊我。

「是谁……?」我轻声呢喃。

「早季,是我啊。」

好熟悉的声音。

「你是……」对了,是无脸少年。

「看来你还没想起我的名字,没关系,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就住在你心里。」

「住在我心里?」

「是呀。咒力就是把意念写进外在世界的能力,而人的魂魄最终只是一股意念,所以我魂魄的一部分,已经写进你的心灵深处。」

「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连这个也忘了?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心里被设了障碍,想不起来罢了。」

「渡边?你还好吧?」

乾先生看我喃喃自语,担心地问。

「啊……我没事。」

我的人格完全一分为二,好像有另一个人在答话。

「早季,早季,我只想告诉你,完全不必担心啊。」

「可是,我真的能击倒那恶鬼吗?」

「恶鬼?你误会了,那并不是恶……」

声音突然逐渐飘远,换成另一个声音冲击我的鼓膜。

「渡边!你振作点!没事吧?」

乾先生大声喊著我,我慢慢回到现实中。

「啊,对不起,有点糊涂了……」

回话的我与被催眠的我,逐渐合而为一。

「要浮出水面喽。」

「浮出水面?」

「水流慢了很多,而且好像看到水面,应该是来到宽广的地洞里了。」

梦应鲤鱼号在几乎静止不动的阴暗水流中,缓缓浮起。

乾先生先小心翼翼地聆听周围声音,再打开上方舱门。

新鲜的空气灌进来,让我松了口气。

「这里空间很大,可能是很久以前人工建造的洞穴。」

乾先生爬到梦应鲤鱼号上,我也从梯子爬出去,发现外面似乎是圆顶岩洞。

「星星?」

我抬头一看不禁脱口而出。但随即发现布满天花板的绿色光点不是星光,而是熟悉的光芒。

「土萤啊……」

这规模远比之前在化鼠窝里看到的更大,简直如一条银河,而缓缓流动的黑水像镜子一样映出天上光点。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应该是靠那光线来诱捕昆虫吧。」

乾先生抬头往上看,相当好奇。

「这里没有它们的天敌捕蝇纸,所以才能大量繁殖……原来如此,洞顶上没开洞,应该连螺旋锥蚯蚓都没办法挖穿这里的洞顶。不是岩层太厚就是太硬。总之这样捕蝇纸就下不来了。」

但当时在我心中,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悄悄苏醒。

顺流的小船周围荡开一圏圏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圏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属害……」

河水宛如急遽冻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小船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耀著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

「怎么了?」乾先生看我呆呆站著,喊我一声。

「啊……没事,没什么。」

我别过头,假装在观察岩洞,其实是想掩饰脸上的泪。

完美的一刻,完美的世界……

我想起来了,让我见到那光景的,正是无脸少年。

「电快充好喽。」

乾先生抬起头说,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就知道相当费神。

「谢谢……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太厉害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由衷称赞。

「其实技术上并不难。刚开始我还以为必须照射跟阳光一样波长的光线,辛苦了好一阵子……」

乾先生望向方才辛苦钻研的提灯与火把。

「这家伙突然稍微启动,点醒我太阳能电池的机制,后面就简单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照个光就发电,可是既然只是把电力吸收并储存起来,那只要直接用咒力把电力灌进去就好啦。」

乾先生指著太阳能板被拆开之后的位置,里面有个接满电线的零件。

我听了也是一头雾水,要怎么想像电能这么抽象的东西呢?觉对机械还算拿手,或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别。

没多久,假拟蓑白又能继续回答问题。它似乎在休眠期间也持续定位,听我一问马上就指示方向,而我们应该是好运选到正确的河口。

我请乾先生先回到梦应鲤鱼号中,用地下河的水洗了个澡,换上新的T恤与短裤,这才总算摆脱大博比特虫的恶臭。身体清爽,方向明确,或许这不足以让我勇气百倍,但至少觉得前途光明了起来。之后只要与觉和奇狼丸会合,靠假拟蓑白找到古代大楼就好。

梦应鲤鱼号回到裂缝深渊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不必问假拟蓑白,我也知道这里就是与觉和奇狼丸分头行动的地点,但怎么也见不到他们等待的身影。

我们等了一下,乾先生终于下定决心。

「我们走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可是怎么能抛下觉他们……」我自知理亏,但还是想抗议。

「要相信他们必定会平安无事。或许是引开恶鬼后,暂时躲在哪里无法动弹……我们已经花太多时间回到这里,我们还有重要使命,这才是第一优先。」

我们搭著梦应鲤鱼号前进。

地下河比出海口要窄一些,但宽度与高度保持不变,看来这一段不是水蚀造成的钟乳洞,而是人造隧道……应该是古代的铁路遗迹。

附近几乎没有螺旋锥蚯蚓挖的洞,或许证明这里使用高品质的混凝土,感觉我们要找的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已经不远。

我们不久到一个宽广的地方,虽然没有前面的土萤星象仪那样大,但还是十分宽广,假拟蓑白说这里是「地铁站」。

午夜时分,提灯在黑暗的地底下照出残余些许人造物痕迹的墙壁,相当诡异。

梦应鲤鱼号缓缓沿著地下河往上游走,突然碰壁,进到死路。

「没有河了……?」

「前面可能又要潜水了,潜下去看看吧。」

梦应鲤鱼号应该是太过操劳,身在潜水时开始嘎吱作响,但我们还是关上舱门慢慢潜入水中。

在漆黑的水底,我们单靠船头小窗观察墙面,发现两件事情,一件是墙上有许多渗水的裂缝孔洞,另一件是没有一个洞大到可以让梦应鲤鱼号通过。

「糟糕,潜水艇没办法继续往前了。」

「用咒力开个洞如何?」

「那水可能会一口气冲出来,搞不好整个洞穴都会坍掉。」

都已经来到这里却束手无策,实在令人心焦。我灵机一动,询问假拟蓑白。

「我们要去的建筑物应该不远了吧?」

「包含误差在内,直线距离约一百公尺左右。从前方A19出口上楼梯,应该能直接进入建筑。」

我默默下定决心,都已经走这么远,没道理撑不过最后一百公尺。

「你怕不怕泡水?」乾先生问假拟蓑白。

「TOSHIBA太阳能电池自走型档案库为完全防水款式,可于十三个大气压力,水深一百二十米范围内活动。」

机器可怜之处,就是不知道接下来大难临头,口气依然得意洋洋。

「我先走,没问题的话就再回来一趟。」

听乾先生这么说,我连忙摇头。

「我们一起去。如果碰到什么事,一个人怎么应付呢?」

「可是……」

乾先生踌躇不决,我更努力说服。「如果乾先生有什么万一,剩下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成。倒不如两人一路互相帮忙,不是比较合理吗?」

争执一阵的结果是乾先生退让。我们将梦应鲤鱼号浮出水面,打开舱门爬出潜水艇。

水底步行绝对算不上我的拿手好戏,早知道在全人班就该更专心上实技演练课,但这只是马后炮而已。

我们分别用咒力聚集洞窟里的空气,压入水中,做出巨大气泡。

乾先生先下水。我才刚换好乾净衣服,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跟著跳下冰冷的水中。

我们背著重物慢慢降到水底,再用事先放进水里的大气泡包住上半身与提灯,这样应该可以呼吸几分钟。

水底步行比想像中辛苦得多。首先是水的阻力强大,而且水流虽慢却是迎面而来,脚步若没踏稳,随时会被冲走。背上负重虽是避免身体浮起,但同时成为肩上沉重的负担。另外,提灯的光芒在气泡内侧不规则反射,阻碍向外看的视线,还得不时把头探出气泡外才能确认周围。

不过也有好处,脚下路况出奇平坦,四周墙面也完好维持古代造型,或许混凝土在水中反而能保存得更久。

走在毫无空气的隧道中数十公尺,前方的乾先生在气泡中摇晃提灯,给我打讯号,他应该是找到假拟蓑白说的出口。我从气泡中探出头,发现一个方形出口,前面一定有楼梯。

就快到了。我不禁加快脚步,但……等等,不对,乾先生怎么在疯狂挥手?究竟发生什么事?

下一秒,我的身体穿过气泡往上顶到洞顶,乾先生用咒力将我拋上来,我还来不及细思原因,脚下掠过一阵强烈水流,以及一道庞大黑影。

是大博比特虫,而且比之前还大。它先盯上我,但没逮到,笔直冲往乾先生。乾先生想必来不及躲,脖子被巨大双颚剪断,沙蚕怪兽也炸成肉屑,那一带染成血红。

提灯熄灭,水中一片漆黑,我拚命克制心中恐慌,同时发现身上的负重让我缓缓下沉,我赶紧甩掉背包往上游。刚才被咒力一拋,下意识把气全吐光,这样下去非淹死不可,我赶紧划手寻找空气。

有了,洞顶有个角落还有空气,应该是我或乾先生带过来的气泡。那空间不足让我探出头,只好尽量把嘴往上贴,吸取空气。

我没时间思考,只能想怎么救自己的命,我已经走了将近一百公尺,但这些空气根本不够折返,前进才能活命。

乾先生发现的出口应该就在眼前,我打算以自由式游过去,突然发现忘了东西,赶紧潜下水中背回丢掉的背包,因为假拟蓑白还在里面。

我在水底一步步前进,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专心走路就好,就像住在洞穴里的盲虾般摸索前进。

但我怎么也走不回刚才的出口,难道是搞错方向?我连忙摸摸洞壁,沿著墙壁确认左右位置,空无一物的左手边是个洞口,便用一样的步伐往前走。水中一片漆黑,一步,两步,三步……踢到一层隆起,是楼梯,我小心翼翼抬起脚往上爬,但呼吸困难,几乎窒息。

别想,只要走,一步接一步就对了。

意识逐渐模糊,好想把刚才吸饱的气吐出来。

楼梯宛如永无止境的折磨,完蛋,真的撑不住了。我把背包一扔全力往上游,鼻孔忍不住喷出气泡。

我从楼梯平台般的地方探出水面,狠狠吸一口充满霉臭味的混浊空气,这或许含有什么毒气,但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只能不停咳水,呛出眼泪,大口换气。

得救了。我跌跌撞撞爬出水面,跌坐在地不停啜泣,想到乾先生为了救我而丧命,留我只身一人在地狱中徘徊,不禁悲从中来。

听说不少木造建筑足以承受千年风霜,先进的混凝土结构却通常在百年内崩塌,这应该是历史中一大矛盾。

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的地下楼到地上二楼间大多保持原状,背后应该基于几个原因。

第一,耗费大笔税金投入高科技混凝土,在钢筋钢骨腐朽之后依然能保存建筑形体。

第二,当地涌出地下水,大楼地底与地基部分浸泡在地下河中。第三,地表部分被其他崩塌大楼的混凝土掩埋。所以当战争与破坏结束后,剩余的断垣残壁土崩瓦解,化为喀斯特石灰岩地形,反而保护了这栋建筑物。

我左手抱著假拟蓑白,右手提著燃烧的背包,仅靠这点光在建筑中探勘。虽然假拟蓑白好像有发光功能,但不能把宝贵的电力用在这种地方,因为乾先生已经丧命,只有到地面上晒太阳才能充电。

我刚才再次潜入混杂大博比特虫体液与肉块的水中,拿回装假拟蓑白的背包,还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一想到乾先生拚死保护我,这点小事算什么?号称死神的鸟兽保护官在生死关头依然保持专注,带对方一起上路,必定是他的骄傲,我也多亏如此得以活命。如果大博比特虫还活著,我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对上它,等于喂它吃大餐。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违背与乾先生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恶鬼。

我缓缓做个深呼吸。

眼前这栋建筑,已经在阴冷的黑暗中被封闭数个世纪,我感觉里面充满某些东西,激发人最深层的恐惧。

这里每个房间应该都曾经装潢得舒适无比,如今每样东西都化为沥青般的黏液,或者结块的尘土,最令我惊讶的是整个楼层都布满从地表穿透下来的树根。我以为东京地表早已是不毛之地,但还有植物坚强地生存著。连螺旋锥蚯蚓都打不穿的混凝土结构,树根怎么钻得进来?我沿著树根走,发现一个大纵坑,还装著破烂不堪的铁门,假拟蓑白说这是电梯,是用来通行各楼层间的机械构造。

背包即将烧完,我切下几条粗壮的树根当作应急的火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树根饱含水分,必须不断用咒力点火才能维持火光,不过烧得缓慢又冒出白烟,反而撑得久。

这个废墟里,真有我要找的东西吗?愈看愈觉得希望渺茫。

妈妈信上的地址写著地号与建筑名称,最后是两个房间的号码,这里的铁门和木门都严重腐坏,没一扇保持原状。

第一层楼毫无收获,除非两具白骨遗体也算收获。根据盖在遗体上的破布研判,两人应该穿著白袍,再从身高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两具白骨遗体都破烂不堪,不知道死因是什么。

我沿著楼梯再往上一层,这里有一间房明显不同于之前调查过的房间,门的材料似乎是不会腐朽的金属,还保持原形。门上的字已经斑驳不清,但有一个很清楚的图样如下。

「这什么意思?」我问假拟蓑白。

「这是生化危机符号,是生物学上的危险指标,代表此房间中有可致病的微生物一类。」

所以就算藏了狂人毁灭弹也不奇怪喽。

我安抚激动的心情,试图打开金属门。这门看来像拉门,却不知道是上锁还是生锈,拉不开。

我后退一步,要用咒力撬开门,金属门发出微微呻吟,接著痛苦哀嚎,最后屈膝投降。我扯下金属门扔在一边,进入房内。

里面像是实验室,脚底满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浆与玻璃碎片,墙角有扇像是保管室的门,金属门上画著刚才那种生化危机符号。如果有狂人毁灭弹,它一定在这里。

我用树根绑住假拟蓑白放到地上,避免它逃走,然后开门。我心跳加速,回想一路上牺牲多少才来到这里,究竟能不能拿到恶魔的武器呢?

门没上锁,一拉门把就轻松打开。

里面空无一物。

期望落空,胸中满满的期盼全化为空虚的叹息。

看来脚底下这堆玻璃碎片就是这里的容器残骸,根本不必问假拟蓑白,就知道即使有过狂人毁灭弹也早已在泥桨中消灭殆尽。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搜了一遍房间,还是一无所获。

我抱著假拟蓑白再往上一层楼,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或许想从千年前的废墟中找到什么,才是不正常的想法。

我依序往上爬,检查所有房间,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希望愈来愈渺茫,但就算最后是徒劳一场也得有始有终,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们?

最后我终于到地表楼层。

虽然建筑物完全被砂石掩埋,但每个房间都有大窗户,证明这里是地表楼层。屋内也渗进一些沙土。从细缝中流入的雨水在各处形成小水塘,刚才那间实验室里的积水应该也是雨水。

这房间刚好在楼层中央,与其他房间大致相同,只是房里的原木桌比其他房里的都大一倍以上,或许这房间的主人曾经是个大官。

放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办公室,不像保存什么危险病原菌的房间,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火光突然照出墙上一个四方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上前一看,混凝土墙上有一块四十公分见方的金属板,好像是扇小门,表面还装著可以转动的小握把。

「这是什么?」

我问假拟蓑白,但不抱什么希望。

「是保险箱,用来安全保存财物的容器,这个应该曾经是隐藏式保险箱,但经过长久岁月,隐藏保险箱的绘画或壁纸不复存在……」

剩下的不用多说,我立刻用咒力橇开坚固的金属门,但门比刚才保管室的金属门更厚更硬,怎么都弄不坏,甚至嵌著保险箱的混凝土都出现裂痕,墙也几乎塌下来。

我换个方法想把门刨开。真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金属,对咒力的抵抗力令人赞叹。

最后门被刨成一个歪歪的圆饼,砸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厚度竟然十公分以上。

我拿起树根火把,瞧往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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