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利维坦还是哲学王:政府的角色

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个人免受他人伤害。但一旦政府决定保护个人免受自己伤害,就是走过头了。

——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第40任美国总统

自然生成的城邦先于个人,就因为[个人只是城邦的组成部分]每一个隔离的个人都不足以自给其生活,必须共同集合于城邦这个整体[才能大家满足其需要]。 [1]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政府与经济学

政治经济学:一个更“诚实”的名字?

从前,没有一个国家有国防部(Ministry of Defence),但几乎所有国家都有战争部(Ministry of War,或叫作作战部、兵部),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战争才是其真正的职责。专利权(parent)过去叫专利垄断权(patent monopoly),因为它本就是(而且至今都是)人为创造的垄断,虽然这种垄断可能对社会有益。因此有时候,跟现名相比,被遗忘的旧名反而更好地抓住了事物的本质。

经济学也是如此。经济学以前叫“政治经济学 ”(political economy),也就是经济的政治管理研究。到了今天这个时代,经济学已经成为“关于一切事物的科学”,这很容易给大家造成这样一种印象:政府经济政策在经济学中不是很核心。然而,如今经济学还是有很多关于政府行为的讨论和政策建议。就连那些认为“经济学是关于一切事物的科学”“‘经济’(理性)决策无处不在”的学者,也经常(至少是不经意地)加入有关政府在经济中的角色的争论。他们指出,即使在最不可能出现理性行为的领域——家庭生活、相扑等,人类的行为也是理性的。这实际上是在说,人们知道什么对他们有益,并且知道如何去实现它。言外之意就是,让人们自己做选择就好:政府不应该吩咐他们做什么,也就是不应该成为家长式的政府。

当然,没有一种严肃的经济理论主张政府应该被完全废除。但关于政府的适当角色,学界意见很多,分歧也很大。在光谱的一端是自由市场观,主张最小政府,也就是政府的角色应该最小化,只负责提供国防、财产权保护和基础设施(比如道路和港口)。光谱的另一端是马克思主义,主张市场边缘化——甚至整个废除,整个经济通过政府的中央计划来协调。

一旦离开这两种极端,对于政府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会看到各种观点的排列组合,数量多得惊人。其实,即使是这两个极端,内部分歧也很大,一边在最小政府应该做什么上各执一词,另一边则在争论经济应该计划到哪个程度。

政府干预的道德性

政府不能凌驾于个人之上:契约论

关于政府角色,有一个永恒的(有关道德的)辩论主题就是,政府到底有没有权利指示个人做什么。

今天,大部分经济学家都信奉个人主义 (individualism),认为没有比个人更高的权威。这种哲学立场的最纯粹形式认为,政府是社会契约 (social contract)的产物,缔约者是每一个拥有自主权的个人。因此,政府不能凌驾于个体之上。这种观点被称为“契约论 ”(contractarianism),它认为,只有在每个个体都同意的情况下,政府的行动才是正当的。

“龌龊、野蛮和短命”:霍布斯与契约论的起源

关于社会契约有很多版本,目前影响力最大的版本,是建立在17世纪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理论之上。他1651年的名著《利维坦》(Leviathan)——利维坦是《圣经》中的一种海怪——开篇就预设一种人人自由、无政府的“自然状态”。在那个世界,“人人互相争斗”(war of all against all),最后人生陷入“孤独、贫困、龌龊、野蛮和短命”的境地。为了摆脱这种悲惨状态,个人才自愿接受某种由政府施加的对个人自由的限制,以换来社会和平。

现代契约论者——自由至上主义者论政府角色

霍布斯提出这套理论,实际上是要证明绝对君主制(absolute monarchy)的正当性。他主张人民应该完全臣服于君主权威,因为后者有能力让人民走出自然状态。然而,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詹姆斯·布坎南(James Buchanan,198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以及其他现代契约论者则为霍布斯理念开辟了一个新方向,发展出一套支持最小政府的政治哲学。这种亲自由市场的契约论,在美国通称为自由至上主义(libertarianism),将政府描绘成必须受到束缚的潜在巨兽利维坦(跟霍布斯的本意不同)。对这种观点,里根总统有句名言总结得最好:“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个人免受他人伤害。但一旦政府决定保护个人免受自己伤害,就是走过头了。”

按自由至上主义者的说法,除非社会全体人民一致同意,不然任何政府干预都不合法。政府能做的,就是提供法律和秩序(尤其是产权保护)、国防和基础设施。为什么呢?因为市场经济要运行,这些服务必不可少,因此政府提供这些服务必定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意(如果他们有被问起的话)。除这几个功能以外的任何政府行为——不管是最低工资、福利国家还是关税保护,都侵犯了个人自主权,也是“通往奴役之路”(哈耶克1944年的那本名著的名字)的第一步。

现代契约论或自由至上主义的哲学立场值得我们重视。一旦你相信政府(国家)“高于”国民,就很容易要求少数公民为“更伟大的利益” [2] 做出牺牲,至于什么是“更伟大的利益”,则随掌权者任意定义。世界上出现过太多自认为知道全体人民利益 [3] 的统治者,左派有波尔布特、右派有皮诺切特和希特勒,这些统治者往往通过暴力手段贯彻他们的意志。因此,让民众确立并坚持“国家或政府不能凌驾于个人之上”的信念,能有力防止政府或掌控国家机器的人滥用权力。

契约论夸大了个人独立性

尽管如此,契约论还是有一些重大缺陷。首先,它的基础是虚构,不是历史事实,布坎南和诺齐克也都承认这一点。人类从未有过人人皆可自由缔约的“自然状态”,一直以来,人类个体都是以某个社会成员的身份生存(更多讨论,请见第5章“嵌入社会的个人”一节)。独立个体这个思想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比国家政府晚了几千年。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通过将自身理论建基于虚构历史上,契约论严重夸大了个人独立于社会的程度,同时低估了集体实体的正当性,尤其(但不只)是政府。

市场失灵

市场可能无法产生社会最优结果,这就是所谓市场失灵。其基本思想我们在第4章已经用外部性例子讨论过。但这还不够,想要探讨政府的不同角色,一定要对市场失灵有更深的理解,因为它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分析工具。

有些商品只能面向集体提供:公共品

许多商品和服务是私人产品(private goods),也就是一旦我花钱买了这个商品(比如一个苹果)或服务(旅游度假),就只有我能消费它。然而,有些商品或服务只要有人提供,就没法阻止其他人消费,不管他们有没有付费。这种商品或服务叫作公共品(public goods)。如今,公共品已经是引用最多的市场失灵类型,超过了最早被提到的类型——外部性。

经典的公共品例子有道路、桥梁、灯塔、防洪系统和其他基础设施。如果不用为修建公路付钱就能使用公路,车主为何要在筹建道路时慷慨解囊呢?灯塔发光给所有经过的船只指引方向,它没法因你没出钱建灯塔而不替你的船只照明。因此,你作为船东,当然是等着别人出钱建灯塔,自己享受服务就好。

换句话说,如果你能够搭别人的便车(free-ride,搭便车),你就不会有自愿掏钱的动机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就不会有人出钱,也就没人供应这种商品或服务了。最多有几位消费大户实在太需要这个公共品,宁愿建好后被人搭便车,也好过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供应,但数量肯定少于社会最优数量。例如,某家大企业控制了某片区域,考虑到如果没有好的马路生意可能会大受影响,它就可能会自己出资修一条,供大家免费使用。但即使是这样修出来的马路,其道路通行能力(road capacity)也只会考虑企业自身的需求,而不是社会需求,因此从社会角度看,也是次优的。

因此,学界普遍接受,公共品的供应量要达到最优,就只能由政府向所有潜在使用者(往往是所有公民)课税,然后用这些收入提供公共品——政府可以自己提供,也可以找供应商提供。

大多数公共品是出于政治考虑才变成“公共”

需要注意的是,事实上非得做公共品的并不多。有些商品和服务要么没法排除没付钱的人使用,要么是虽可以排除,但要花费很多钱。国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军队打战时不可能只保护那些花钱买“防卫服务”的人。另一个例子是防洪系统。大水不可能只淹那些没交钱建防洪系统的人家。然而在很多情况下,公共品之所以是公共品,纯粹是因为我们想让它们成为公共品。许多有税收支持、政府提供的“公共品”,其实是可以轻松转为私人产品的。比如公路、桥梁都可以设置收费站,许多国家就是这么做的。如今,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可以用无线电信号服务替代灯塔导航,只有付费者才能收到信号。尽管如此,许多国家的政府出于政治考虑(有好的也有坏的),还是提供了许多产品和服务,且范围很广。

供应者太少导致社会无效率:不完全竞争

许多经济学家认为,垄断或寡头垄断市场存在市场失灵。这种观点争议更大。新古典学派称这两种事态为不完全竞争 (imperfect competition)。

在一个竞争者众多的市场,卖方没法自由定价,因为总会有对手降价,一直降到再降就会亏本为止。但垄断或寡头垄断市场却不一样,这时卖方拥有市场势力,能通过产量变化决定价格——垄断时完全决定价格,寡头垄断时部分决定价格。在寡头垄断市场中,几家企业可以组成卡特尔,这样就跟完全垄断一样,能定更高的垄断价格。

不过,新古典学派说的市场失灵,并非指企业利用市场势力从消费者手中获得超额利润导致金钱转移,而是指这种垄断和寡头垄断导致了社会损失,这部分损失连拥有市场势力的企业也没法占有。我们称这种社会损失为分配性无谓损失 (allocative deadweight loss)。 [4]

拆分、国有化或监督管理:应对不完全竞争

如果市场由少数有市场势力的企业主导,政府可以设法削弱他们的市场势力,从而减少无谓损失。

所有手段中最严厉的,就是分拆有市场势力的企业,借此增加市场竞争。美国政府就做过。1984年,美国政府将电信巨头AT&T(美国电话电报公司)拆分成7家“小贝尔”(Baby Bells)。不过,政府更常用的手段是,禁止寡头垄断企业形成卡特尔并在定价上合谋。政府也可以将价格压低到尽可能接近完全竞争下的价格水平。

自然垄断 (natural monopoly)则提出了另一种挑战。自然垄断可以在电力、水、天然气和铁路产业中发现。如果这类产业有多个供应者,毫无疑问,每个供应者都会铺设自己的网状系统,比如管道网、铁路网,生产成本就会剧增,因此,垄断反而最符合成本效益。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可以设立国有企业,并让它不像垄断企业一样运作。除此之外,政府还可以允许私有企业垄断这些行业,但规范其定价,使价格等于单位成本(或平均成本 )。 [5]

将市场失灵归因于不完全竞争,比归因于公共品或外部性更有争议

公共品和外部性会导致市场失灵,这点学界几乎没有争议,他们只是对失灵程度有争议而已。但对于不完全竞争是否导致市场失灵,争议就非常大了。

如第4章所述,新古典学派将完全竞争视为理想状态,而熊彼特学派和奥地利学派却认为,完全竞争只会导致经济停滞,不会有创新。企业之所以有创新的动力,正是受这种(暂时的)垄断利益诱惑。政府压制甚至打破垄断,就会导致创新减少,科技停滞。他们认为,在“创造性破坏的风暴”(熊彼特用语)中,没有垄断能长期高枕无忧。通用汽车、IBM、施乐、柯达、微软、索尼、黑莓、诺基亚等一大批企业曾经都几乎垄断了各自的市场,大家也都认为他们不可能被打败,如今都丧失了昔日的地位,有的甚至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比如柯达。 1

是不是市场失灵,取决于你怎么看市场运作

同样一个垄断市场,有的学派(熊彼特学派或奥地利学派)认为它最成功,有的(新古典学派)认为它失灵最严重。垄断或许是最极端的例子,但不那么极端的例子我们在这本书里也看到过很多。比如,新古典学派支持自由贸易,他们认为,给定各国的资源和生产能力,自由贸易能让他们的收入最大化。但发展主义传统则认为,自由贸易只会阻碍落后经济体实现收入最大化,因为它导致落后经济体没法改变生产能力。

我想说的是,是不是市场失灵以及政府是否应该干预(因为市场失灵往往是政府干预的理由),都取决于你怎么看市场运作。既然不同经济理论对市场如何运作看法不一,我们如果对所有相关理论没有一定的了解,就没法对政府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做出全面公正的判断。这再次说明,要学好经济学,就得了解不同学派的理论。

政府失灵

有些支持自由市场的经济学者指出,市场失灵这个事实,并不一定意味着政府干预就会让事情变好。这点说的没错。持这种观点的经济学家有安妮·克鲁格(Anne Krueger)、詹姆斯·布坎南和艾伦·皮科克(Alan Peacock)等。他们批评市场失灵论者不加批判地假设政府是柏拉图式的“哲学王”——仁慈、全知全能。真实世界中,政府并没有那么完美,也不一定能纠正市场失灵,甚至想都没想过。这类观点被称为政府失灵 论或公共选择理论。根据这个理论,政府失灵的成本往往比市场失灵还高,因此,接受市场失灵,总好过政府干预把事情搞得更糟。

独裁者、政治家、官僚和利益团体:政府可能根本没想促进公共利益

政府失灵论列举了许多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有时候政府即使有“正确”的政策,也不想实施。

首先,有时候,控制政府的是一些只想让自己发财、无心造福人民的独裁者。扎伊尔总统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1965—1997年执政)和菲律宾总统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1965—1986年执政)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些“掠夺型政府”或者说掌权的独裁者通过课税和受贿压榨人民,给经济带来了长期的灾难。

在民主国家,政府由政治家控制,这些政治家的首要目标就是获得权力并一直拥有,而不是促进公共利益。他们推行的政策是为了最大化胜选概率,比如增加政府支出的同时却没有增加收入。如果选举制度是基于选区而不是政党列表(party lists) [6] ,政治家就会将公共财政用于发展自己选区的项目,即使这些项目从全国角度看是浪费。这也是许多国家机场和体育馆多于实际需求的原因。

即使政治家有办法选择正确的政策,也往往没法落实得当,因为负责执行的官僚有自己的打算。他们设计政策,为的不是选民,而是自己,比如他们会虚报自己部门的预算,越多越好,而工作是越少越好,同时减少跟其他部门的合作以维护自己的地盘,等等。这套理论被称为“自私官僚”理论。BBC经典电视剧《是,大臣》(Yes, Minister )跟续集《是,首相》(Yes, Prime Minister )中那位圆滑狡诈的汉弗莱·阿普比爵士就是这种官僚。

最后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游说。各行各业的利益团体都会游说政客:银行家游说政客放松金融管制,不管这是否导致全国金融动荡;实业家要求加强贸易保护,不管消费价格是否因此上涨;工会推高最低工资,不管失业率是否因此上升。有时候这些利益团体不只是游说,甚至有效接管了监管他们的部门。这种理论叫规制俘虏理论(regulatory capture)。举个例子。从1981年里根上任到2013年奥巴马第一任期结束的这32年间,美国10位财政部长中就有6位曾投身金融业,任期合计21.5年。 2 其中罗伯特·鲁宾和亨利·保尔森还出自同一家金融投资银行——高盛。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美国的金融界有多强大。

所有这些理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政府都受个人控制和影响,这些人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自私。指望他们将公共利益放在个人利益前面,就算不是妄想,也未免有点天真了。

即使政府想纠正市场失灵,也可能做不到,因为存在信息不对称和资源约束

除了质疑政府(准确地说,是那些控制政府的人)的动机,政府失灵论者还质疑政府纠正市场失灵的能力。也就是说,即使(虽然不太可能)政府真的想增进社会福利,它也不一定有能力做到。

政府政策失灵的一个原因是信息不对称。信息不对称指的是,互动中的一方对于它所从事的活动知道的比另一方多。比如,某产业没增长的原因是企业自身不努力提高生产率,但游说者却说是运气不好,因此政府可能就会继续对该产业给予幼稚产业保护。即使政府解决了信息不对称问题,有办法制定好的政策,也可能会由于缺少人力和资金而没法落实到位,尤其是在穷国。

去政治化:让市场摆脱政治

政府失灵论者强调,既然政府的意图和能力都备受质疑,让政府以纠正市场失灵之名干预市场,可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市场可能会失灵,但再怎么失灵,也没政府失灵严重。

解决办法就是让市场摆脱政治,更学术的说法是经济去政治化 (depoliticization of the economy)。如何实现呢?那就是政府最小化,比如削减支出和税收、放松市场管制和国有企业私有化。在其他少数需要政府的领域,比如货币稳定、自然垄断行业的管理,可以授予那些真正负责这些事务的部门政治独立,让政策过程跟政治隔绝。独立中央银行、独立的自然垄断行业(如天然气、电信)管理机构是最常被推荐的方案。

市场和政治

政府失灵论值得重视,但必须有所怀疑

政府失灵确实存在,也值得我们重视。政府失灵论有助于我们理解经济,它提醒我们,现实中的政府不可能像教科书上的那么完美。除了“掠夺型政府”罕见外,其他政府失灵的例子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然而,政府失灵论夸大了政府失灵的程度。想一想,如果这套理论说的是真的,那世界上任何做得还可以的政府就是奇迹了。现实中,许多政府都运行良好,有的甚至表现出色。

一个原因是政治家、官僚、利益团体并不像政府失灵论者描述的那么自私。现实中,很多政治家在促进国家利益上比选举还上心,很多官僚本着为公众服务的精神工作,而不是享受轻松的工作,很多利益团体为了公共利益而把自身利益先放一边。除此之外,我们有很多方式去约束人们在公共生活中的自利行为,比如提倡公共服务道德,引入有关行贿受贿和其他腐败行为(如任人唯亲)的法律法规。没错,正如政府失灵论者所指出的,这些法律法规可能会被规避甚至被歪曲,但法律法规不完美并不代表它们就完全无效。我们的公共生活能够达到如今这种水平,靠的就是这些法律法规。 3

提倡去政治化就是反民主

考虑到政府可能失灵,经济去政治化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比如政府功能缩小,赋予必要的政府机构(如中央银行)以政治独立性。政府失灵论者建议“政治”影响要减少,但“政治”是什么?在民主国家,“政治”就是公民的影响力。市场运行采用的是“一元一票”制,而民主政治则是“一人一票”制。因此,在民主国家中提倡经济去政治化就是反民主,最终在社会运行上,更多的权力会在有钱人手上。

市场与政治的边界,没有所谓“科学”的划分

政府失灵论者主张,经济因素,或者说市场的逻辑,应该优先于政治,也优先于生活的其他方面,如艺术、学术等。今天,这种观点已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但其实它有严重的缺陷。

首先,没有理由说市场逻辑应该凌驾于生活的其他方面之上。这点在一般人眼中很明显,但许多经济学家却很难接受。人不可能只靠面包生活。

其次,这种观点隐含了一个基本假设:存在一种正确的、“科学的”方式来划分经济与政治的界限。比如,政府失灵论的倡导者说,像最低工资立法或对幼稚产业的关税保护都是“政治”逻辑对市场逻辑神圣领域的侵犯。但这些政策背后也是有经济理论支撑的!因此,他们这么做,实际上是在给其他经济理论贴上“政治”标签,这样,其他理论就变成二流,他们自己的就成了正确的经济理论,甚至是“唯一的”经济理论。

白女巫和更高深的魔法:去政治化根本不可能

即便我们接受政府失灵论者那套经济理论是“正确的”,我们也不可能在经济学与政治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限。因为最终决定市场边界的是政治,而不是任何经济理论。

甚至在进行市场交易之前,我们就需要有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规定哪些东西可以交易、谁有资格交易、要用什么方式交易。既然是规定,就一定在某些方面有限制,因此没有市场是真正“自由的”。 [7] 这些基本规则并不是经济逻辑可以决定的。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在市场上买卖是没有“科学”清单的,完全由政治决定。

所有社会都有禁止拿到市场上买卖的东西,比如人类(奴隶)、人体器官、童工、枪支、公职、卫生保健、执业医师资格证、人血、学历证书等。然而,没有“经济”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东西不能在市场上买卖。事实上,上述的每一样东西,在某个地点,都曾经是市场交易的合法商品,有的现在也是。

另一方面,一些如今可以在市场交易的东西,在过去也是没法拿到市场上交易的。在18、19世纪立法保护专利、版权、商标之前,“理念”(ideas),也就是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不可能拿去市场交易。今天我们可以买卖排污权(碳交易),也可以赌名义经济变量(比如股指或通胀率的金融衍生品),但其实二三十年前这些东西都还没有。

政府甚至对经济参与者在市场中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做了规定:严禁虚假广告、销售误导、内幕交易 [8] 等行为;最低工资、工作场所卫生安全、工作时间等标准,划定了企业对待员工的界限;排放标准、碳排放配额、噪声污染控制调控着企业生产的方式;等等。

因此,交易还没开始,政治就已经在创造、塑造和重塑市场。这就像C. S. 刘易斯(C. S. Lewis)的儿童文学经典《狮子、女巫与魔法柜》(The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 )中的“更高深的魔法”(Deeper Magic),在太古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狮子懂,白女巫却不懂。

政府的多重角色

今天,政府生产大量的产品和服务:国防、法律和秩序、基础设施、教育、研究、卫生、退休金、失业津贴、幼儿托管、老人照护、低保、文化服务(比如博物馆和国家保护建筑的维护、电影产业补助),等等。种类之多,不胜枚举。同时,在大部分国家,电力、石油、钢铁、半导体、银行、航空服务等产业的产品和服务,都是由政府所有的国有企业提供,只有少部分国家是由民营企业提供。

要完成所有这些,政府要雇很多人,还要花很多钱采购投入品,小到铅笔大到核反应堆。政府雇员工资和材料投入都要靠税收和其他政府收入。税收包括个人所得税、企业所得税、财产税、增值税(或营业税)、产品税(如烟酒)等。其他收入包括国有企业的股利、金融资产利息,发展中国家还有富国的外国援助。

政府也负责国内的财富转移:向一部分人收税,去补贴另一部分人。社会福利支出是政府做的最重要的财富转移。其他的财富转移包括特定产业补贴(如农业、幼稚产业、夕阳产业)和投资补贴(如民营企业的研发、住宅节能改造)。

除了直接的生产、支出和转移,政府有时候也靠着自己的体量去影响经济活动的水平。这被称为财政政策 (fiscal policy)。仅仅靠支出和课税的增减,而不用管支出和课税的实际内容,就能刺激或抑制经济发展。政府还能利用它对货币发行权的垄断,通过中央银行实行货币政策 (monetary policy),调节市场利率或调控货币流通总量,进而影响经济活动水平。

真实数据

过去一百五十年政府规模大大增长

一直到19世纪,世界各国政府都还相当小,做的事情比现在少很多。从可搜集到的数据来看,1880年,世界最大的政府是法国,支出占全国产出(GDP)的15%,英国和美国是10%,瑞典只有6%。 4

过去一百五十年,随着现代经济的需求,政府规模大幅增长。即使在政府规模比发达国家小的发展中国家,政府支出通常也达到GDP的15%—25%。 [9] 富国通常是30%—55%,平均约45%(OECD2009年平均值)。较低的一端(30%—40%)有韩国、瑞士、澳大利亚和日本;较高的一端(超过55%)有丹麦、芬兰、法国、瑞典、比利时;中间的(40%—55%)有美国和新西兰(40%出头)、德国和挪威(45%左右)、荷兰和英国(50%左右)。 5

大量政府支出不是政府自己消费或投资,而是转移了

如今,许多政府支出不是用于政府自己消费或投资,而是从经济体的一部分转移到另一部分,尤其是社会保障项目,比如对穷人和失业者的救济。因此,在计算GDP时,不要把这部分转移支付算进去。

在富国,转移支付占GDP的10%—25%。因此,如果某个政府的总支出占GDP的55%,其中转移支付占了GDP的25%,那么该政府实际上的支出(即政府产出)就只占GDP的30%。

在发展中国家,社会支出要少得多,即政府支出中的转移支付较少,因此,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与政府产出 [10] 占GDP的比重之间的差距,比发达国家小得多。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在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社会支出占GDP的比重最低几乎为0(如巴拉圭、菲律宾),最高的在4%—5%之间(如毛里求斯、埃塞俄比亚)。

尽管看政府开支(以其占GDP的比重衡量)会让政府看起来比实际的大,但大多数学者仍然把政府开支数据(而不是增值数据)当作政府对一国经济重要性的指标。这么看有其合理之处,因为转移虽然不是产出,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没有影响。大家都知道,社会支出计划(积极或消极地)影响了人们对于储蓄、退休、工作的态度和行为。这些计划甚至通过向人们提供“安全网”,鼓励他们在职业选择、创业和跳槽上更冒险。瑞典社会民主党有句很有名的口号:“心安人胆大”。(secure people dare)

数据无法完全体现政府的影响

不管是人类生活中的哪个领域,数据都没法完全呈现其现实。总有些方面是很难量化的。而且,所有数据都是以特定理论为基础,而不管哪个理论,都只聚焦于现实的某些方面,忽视其他方面——包括可量化的那些。例如GDP数据中就排除了家务劳动。

一牵涉到政府,这个数据问题就更严重了。因为政府是独一无二的经济参与者,拥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可限制或驱使其他经济参与者做某些事。不管政府的预算规模和国有企业数量有多少,只要政府制定的规则够多,且有权力执行,它对经济的影响就会很大。

这不是什么深奥难懂的道理。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有许多人相信东亚“奇迹”经济体,比如日本和韩国,是自由市场政策的典范,因为看预算的话,这些经济体都是小政府。但是,预算少不代表他们就遵循自由放任主义政策。在增长“奇迹”时期,这几个经济体的政府都通过经济计划、法规和指令左右经济发展。仅仅看预算数据,就会严重误解这些政府的本质和重要性。

结论:经济学是一场政治争论

2000年美国总统选举期间,英国《金融时报》刊登了一项民意调查,不只问受访民众支持哪一位候选人,还问他们为什么不支持另一位。受访民众,不管是支持布什还是支持戈尔,不支持另一位的最常见理由都是他“太政治”。

难道这些美国民众认为,全世界影响力最大的政治职位应该给一个不擅长政治的人来担任?当然不是。他们这样说,是因为“政治”(politics)已经变成一个肮脏的词语,因此说一个政治人物“太政治”就是不信任他的一种有感染力的表述。

不只美国民众这样。在一些新兴民主国家,政治激情往往导致选举期间发生暴乱,造成伤亡。但在其他许多国家,我们听到的往往是投票率历史新低。各政党的党员都在流失。许多政治家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正是因为他们不属于某个政党,比如巴基斯坦政府总理伊姆兰·汗(Imran Khan)是板球运动员出身,意大利五星运动领导人贝佩·格里洛(Beppo Grillo)则是喜剧演员。

民众对政治日益不信任,有一部分是政客自己造成的。所有国家都有政客尽全力使自己名誉扫地,意大利前总理贝卢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就是这门艺术的大师。然而,这种日益增长的不信任感,主要还是自由市场经济学造成的。自由市场经济学家,尤其是其中的政府失灵论者,已经成功说服包括政客和官僚在内的世界上大部分人相信:我们没法信任那些政府官员会维护公共利益。因此,他们告诉我们,政府做得越少越好。即使在那些政府是“必要之恶”的领域,政府也应该被僵硬的规则约束,这样政客就没法乱搞。而这种对政治的不信任反过来使得自由市场经济学更受欢迎,将政治对经济的影响力最小化的提议就更容易通过。

然而,本章指出,这种观点背后的理论本身很有问题,也没有证据支撑。我在本书中始终强调,事实上所有经济成功的故事都需要积极政府,就算不靠这些政府精心组织,也至少要靠其因势利导。

当然,成功的政府干预实例并不表示政府越大就一定越好。现实中的政府往往不是自由至上主义者眼中的利维坦,也不是柏拉图的哲学王。很多政府都破坏过经济,有时甚至是灾难性的。但事实依然不变:政府仍然是人类发明史上最强有力的组织技术,因此,没有政府,就很难完成重大的经济变革。

延伸阅读

[印度]考斯克·巴苏. 政治经济学序论:经济学的社会与政治基础研究.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

[美]詹姆斯·M.布坎南. 自由的界限:在无政府与利维坦之间.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H-J. Chang and R. Rowthorn (EDS.). The Role of the State in Economic Change .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5.

P. Evans. Embedded Autonomy: States and Industrial Transformation .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J. Harriss. Depoliticizing Development: The World Bank and Social Capital . London: Anthem, 2002.

C. Hay. Why We Hate Politics . Cambridge: Polity, 2007.

[英]弗里德利希·奥古斯特·哈耶克. 通往奴役之路.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P. Lindert. Growing Public: Social Spending and Economic Growth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M. Mazzucato. The Entrepreneurial State: Debunking Public vs. Private Sector Myths . London: Anthem Press, 2013.

[1] 此译文采用吴寿彭译《政治学》(商务印书馆)译本。——译注

[2] 如第4章脚注提到的,“greater good”也可译为“多数人的利益”或“公共利益”。——译注

[3] 也就是知道什么对所有人都有益。——译注

[4] 当一个企业拥有市场势力,其利润最大化产量(产出水平)就低于社会最优产量。所谓社会最优产量,就是当消费者愿意付的最高价刚好等于生产者可承受的不致亏本的最低价时的那种产量。实际产量低于社会最优产量,意味着有一部分消费者的需求没被满足,这部分消费者愿意支付的价格高于不致生产者亏本的最低价,但低于能让生产者利润最大化的价格。这些被忽视的消费者所没被满足的欲望就是分配性无谓损失,也就是垄断和寡头垄断导致的社会成本。——原注

[5] 这里的成本包括“正常收益”——即企业所有者投资该企业的这笔资金在非垄断行业可以获得的收益。——原注

[6] 在政党列表法制度下,政党为主要机票单位,主要是选党而不是选候选人。——译注

[7] 这正是拙著《资本主义的真相:自由市场经济学家的23个秘密》的第一个秘密“根本就没有自由市场这回事”。——原注

[8] 指个人独家拥有某些上市公司的内幕消息,然后根据这些信息买卖这些公司证券的行为。——原注

[9] 占比较低的缅甸(10%)和占比较高的蒙古和布隆迪(超过40%)除外。——原注

[10] 指GDP中真正由政府贡献的部分。——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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