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纱下的吻

叶犹清一阵哑然, 过了会儿,她伸手拍拍周鸿的肩膀,重新走回了院里, 辞柯已经起身蹲在马小身旁, 同她一起摆弄着杀鱼。

二人有说有笑的, 看着好不欢乐。

夏风卷起沙尘, 同落叶一起扑簌簌扫过裤腿, 院子很热闹, 小女孩嘟嘟囔囔和蚂蚁说着什么, 周鸿和马大在灶台前忙碌,十里双手撑着后脑, 坐着石凳微微摇晃。

饭菜的香气渐渐四溢在院中,炊烟飘入蓝天,渐渐同白云化为一团, 敏锐的耳朵能够听见几条巷外车水马龙的吵闹,还有商贩的吆喝。

叶犹清看着辞柯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靥足。

众人赶路疲累, 黄昏一过便纷纷睡下,小院撒着月色,昏暗宁静,唯有中间的主房还亮着灯火。

马小给那关起来的怜儿送完晚饭,便叩响了叶犹清的门,得了淡淡的请进后, 这才将门推开。

只见女子正坐在桌前,桌上散落着一些纸张, 她已经在用手肘撑着自己, 散出发簪的头发飘落在眼前, 看样子十分困倦。

“姑娘。”马小小声道,生怕吵了她。

叶犹清抬起头,看见是马小后,凤目便清明些许,她呼出一口气,抽开发簪,用双手将发丝全部拢到脑后,绾成个松松的发髻。

露出温和得恰到好处的五官,偏头示意马小坐下。

“姑娘方才说,入夜来找您,是所为何事?”马小规规矩矩坐下。

“莫紧张,不过是有些事情想询问,我记得往日听你说过,你在做铁匠之前,曾在坑冶作坊做过长工?”叶犹清问。

“是的。”马小连忙点头。

叶犹清闻言,神情轻松了些:“那你对其流程可知晓一二?”

马小想了想,继续点头:“我在那地方待了很久,常为了赚银子做几份活计,便基本摸清了。”

“姑娘是想自制高炉冶炼?”虽然白日里叶犹清已经将山寨中的经历告知她们,但如今听来,马小仍是有些诧异。

叶犹清点了点头。

马小闻言,似是有些为难,她抓了抓头发:“可是我虽知晓流程,可制铁起码须得熔炉、炒钢炉和锻炉,我虽懂些门道,但是论起如何制作耐火的砖材之类,我便是一窍不通。”

叶犹清笑了:“这便不用你担心。”

正巧这时,门又被敲响,叶犹清道了声进后,高瘦男子迈入门槛,低头站在叶犹清面前。

“叶姑娘。”他道。

“回去后同刘老说,再次同当初买矿石的豪绅做交易,派人跟着,将他们的工匠带回山寨,讨要建造高炉的法子,待能成功冶炼出铁,再告诉我。”叶犹清说。

丁成颇有些惊诧,他看了看四周,俯身道:“绑回来?”

“成功后再送回去。”叶犹清轻描淡写地讲,随后将一个鼓囊的荷包放进马小手中,“需要的所有银两都管马小要。”

马小眼波微动,有些受宠若惊地攥紧荷包。

“还有,山寨附近可有河?”叶犹清又问。

丁成连忙点头。

“那便好,作坊最好寻人迹罕至之处依河而建,便能利用河水鼓风,节省一些人力。”叶犹清揉了揉额头。

确是不知齐朝有没有灌钢法的出现,不过就算是有,应当也少有人用,待到真的冶炼成功,再考虑如何提高质量吧,叶犹清想。

“这,真的能行么?”丁成既有些激动,又有些疑惑。

“我不是说过,能不能行试试便知,若是失败也无妨,铁矿还在地下不会减少,若是成功了,那往后所赚得的银两,莫说养活百人的铁骑,便是军队都绰绰有余。”叶犹清揉着太阳穴轻轻道。

“行了,早点回去歇息吧,可以在渭州歇一日,后日再回去。”

“不,既然姑娘都吩咐了,那我明日便回山寨,不耽误时间。”丁成有几分欣喜,冲着叶犹清点头告辞,转身离去。

“姑娘真便这么信任我?”马小捧着手里荷包,黑白分明的双目看着叶犹清,小心询问。

叶犹清莞尔,在她手臂轻拍两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若是真有那么重的疑心,岂不是同如今坐着龙椅的那位官家别无二致了。”

而且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马小重重点头,随后告辞,月色又被挡在门外,叶犹清揉了揉眼睛,再次拿过一张纸,抓着毛笔,费力地写着什么。

丁成没有食言,第二天便同马小快马加鞭离开了渭州。

第三天下了雨,整个天灰蒙阴沉,水珠滴滴答答从房檐落下,吵得人心烦意乱,院中低洼处积了水,荡开一串串波纹。

雨天没有人出门,院中寂寥冷清,就连那棵旱柳都沾了一身雨水,不再随风摆动,死寂得厉害。

辞柯站在打开的窗前,眼中古井无波,一动不动。

她忽觉得有些凉意,伸手摩挲着臂膀,微微阖目,身体微微颤抖,直到睁开眼,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每到临近生辰的日子,当年的场景都会在她心中徘徊不去,发疯一般拼命上演,让她一遍遍看着禁兵闯入家门,从饭桌上掳走爹爹,五花大绑,抬出庭院。

抑或是腰斩那日,她已是季家的奴仆,在院中搓洗一盆脏衣,忽然闻得一院子刺鼻的血腥味,像是妖魔一样将她包围,久久不散,吓得她躲在角落哭了半日。

当晚便在其他下人的口中,听到了爹爹的死讯。

她的手拼命撕扯着衣袖,企图让自己冷静,今日不知怎的,或许是雨水和阴天催人心悸,又或是哥哥的回来再次让她想起那些往事。

最后,她不得不用力将手砸在砖墙上,看着四根指头的关节都磕破出了血,这才压抑了些悲伤。

隔壁传出脚步声,是叶犹清的,辞柯步子往前挪了挪。

人在压抑不了情绪时,是会想同人说说话的,她突然很渴望叶犹清来敲她的门,或许听到她温和的嗓音,自己会平静些。

墙壁一震,隔壁的门被拉开,辞柯却下意识侧身躲在墙后。

叶犹清的脚步在她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再然后是院门打开的声音,叶犹清出门了。

辞柯闭上了眼,她今日没有梳洗,甚至连头发都不曾绑,任由一头乌发裹着肩膀,她快走几步,钻进了被子里,将脸深深埋入黑暗。

这本是她一个人的苦难,她并不想说来坏叶犹清的心情。

睡着了便不会再想了,她低声默念,然后紧紧闭眼。

不知道躺了多久,她确实入了眠,不过却并不如意,因为梦里还是那般场景,甚至比回忆里的更为纷乱复杂。

除去亲人的尸体外,甚至还有她被人撕拽殴打的场面,她想逃脱,却无论怎么挣扎,都会沉入更深的梦魇里。

梦里那些人的脸她已经认不清,将她堵在一个无光的角落,坠入到深渊。

忽然,十分猝不及防的,其中一个人的脸清晰起来,倏地凑近,再然后四周变得亮堂,带着雨后清新的风,将她乱发吹起。

辞柯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叶犹清放大了的五官。

“你终于醒了,我方才唤了半天没有动静,差点去喊大夫。”叶犹清如释重负,将掌心覆盖在辞柯额头,“也不曾发热,为何出了这么多汗?”

女子一些墨发被丝丝缕缕黏在脸周,同苍白的肤色对比鲜明,看着像个琉璃娃娃,干净易碎。

“没事,就是睡得久了些。”辞柯盯着叶犹清看,在叶犹清靠近时合眼,细细闻着她身上的香味。

还有一些清淡的雨水气息,方才梦魇中的惊吓缓解了许多,她不由得去拉叶犹清的衣角,将之捏在手里才安心。

叶犹清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做了噩梦,心里被拉扯着疼,不过面上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似的,展颜一笑:“天色不早了,不能再睡了。”

“可是我想睡。”辞柯摇头说。

叶犹清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掀开被子,将她强行拉起,辞柯抵不过她的力气,被拖着坐直。

她眼周湿润了些,不断摇头:“叶犹清,我今日不想动。”

叶犹清直勾勾看着她,忽然凑近,轻轻道:“要我抱你梳妆?”

辞柯愣住了,她起初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直到看见叶犹清作势伸手,这才从床上踉跄跑下,后退着走向妆奁。

叶犹清定是在玩笑,辞柯想着,转身坐下,手忙脚乱去拿篦子,打理发丝,很快将其收拾在了头顶,插上枚素雅的发簪。

叶犹清没再说话,而是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辞柯自己完成一切。

换衣裳时,辞柯犹豫了,最后还是背对叶犹清,草草将原本的中衣换下,穿了条淡黄色的罗裙,待她系好衣带抬头时,发现叶犹清正背对着她,替她叠好床铺。

女子一举一动慢条斯理,像是根本没在意辞柯的动作,辞柯不知自己心里是庆幸还是悲哀,听她窸窣声停了,叶犹清才看她。

“同我来吧。”叶犹清说罢,转身走入黄昏的凉风中,雨已经停了,天光不算明亮,但空气清透好闻。

辞柯抚了抚裙摆,快步跟上。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叶犹清看着冷静,实则早出了一手的汗,心里犹如擂鼓,无论如何都不能平静。

抱你梳妆?叶犹清啊叶犹清,你是吃了三斤葵花油吗?叶犹清快步走在前面,闭眼默默谩骂。

今天的院子冷清得有点过分,辞柯狐疑地往各个房屋中看了看,十里他们皆是房门紧闭,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

叶犹清替她开了门,辞柯偷偷看了叶犹清一眼,低头走出。

二人躲着雨后的积水,叶犹清一路都走在前面,没有同辞柯说一句话,辞柯便也没开口,只是心底惶惶猜测。

叶犹清是怎么了?她要带自己去哪儿?

该不是要,赶自己回汴京?

越来越纷乱的想法让她忧心忡忡,不过奇妙的是,之前对往事的悲痛却减轻了不少,都被这些忧心赶出了脑子。

“叶犹清!”辞柯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她有些怕了,便上前捏住她衣衫,“我们去哪里?”

“同我来便好。”叶犹清回头冲她展颜一笑,面容在昏暗的天光下看不太清。

今日又下过雨,街上也没什么人,辞柯小步跟着叶犹清,一路走到城西,此处有一片空地,周围是商铺,如今已经关店,所以几乎无人。

被雨打落的树叶黏在地上,沾着泥水。

“叶犹清你!”辞柯终于有些气恼,询问的话刚说了半句,便见眼前成片的火花盛开,一时恍惚,竟如同朝阳初升,璀璨如白昼。

她要拉扯叶犹清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一时忘了收回,抬头看着面前一个巨大的烟火架,欢乐喜庆地往天空和四周喷射着焰火。

焰火照亮四周房屋,照亮附近的树木,也照亮叶犹清的脸,她正嫣然笑着,凤目中红光艳艳,薄唇抿开,露出一小节皓齿。

焰火喷出一小节,洒在辞柯脚边,叶犹清急忙上前将她拉到安全的地方,辞柯看着眼前绽放的火焰花朵,只觉得一道滚热的气流从全身冲向头顶,又在眼角呼之欲出。

热烈的火赶走阴霾,此时此刻,她竟再也想不起那些往事的半分了。

“辞柯,生辰喜乐。”叶犹清温声说,“往后你便芳龄十八,才是个大人了。”

辞柯眼里含泪,唇却缓缓上翘,她去瞧叶犹清,闷声嗤笑:“我早便及笄,早便是成人。”

“我不管。”叶犹清含笑说,她抬头看着天空,多少有些失望,“我本想着趁着满天星辰,同你讲一些故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

如今这天黑压压一片,哪儿有什么星辰,叶犹清从电视剧里学来的肉麻话都泡了汤。

她又低头看辞柯,火光照耀下的姑娘更是空前美丽,尤其那双眼,比星辰还要闪烁勾人。

樱唇湿漉漉的,光滑润泽。

叶犹清想起十里讲的故事,盯着那嘴唇微微俯身,又觉得被辞柯注视着,心跳得要命,硬是不敢低头,她只得忍着抓耳挠腮的冲动,将自己同她的距离再次拉远,匆匆忙忙在身上翻找什么。

“你竟会信那般说辞……”辞柯正开口,眼前忽然一暗,脸上被蒙了块面纱。

温热的气息凑近,一双柔软的唇隔着薄薄的面纱,触碰到了她微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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