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仇报

那些人确是来寻辞柯的, 很快便将人带走,并未发现周鸿的身影,只是这一去一定是凶多吉少。

宫里宫外依旧是一片祥和, 远远传来乐鼓声, 宫中的角力游戏照旧,年轻男女的欢呼声震天响。

周鸿半蹲在树荫后,看着辞柯的背影握紧了拳头,远处宫门依旧紧闭,几名禁兵威风凛凛立于宫墙下, 长刀森然。

他呼出口气, 慢慢站起了身。

叶犹清这日并无事情可做, 就趁着风光正好坐于院中树下,合眼晒太阳,十里已从城外回来,此时拿着柄长剑, 在院中舞得虎虎生风。

忽然叮当一声,长剑脱手落了地, 十里也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自己右手。

“我手里的剑还不曾掉过。”她嘀咕着, 脚尖顺着剑柄一挑,长剑便打着转飞起来, 又落回掌心。

叶犹清睁开眼瞧她:“是不是累了, 这几日你一直在外奔波,昨晚才刚回来, 坐下歇歇吧。”

十里依旧纳闷儿, 但也没拒绝, 把剑插回剑鞘, 抬头看天:“已经申时了。那些奢靡的达官贵人,竟然真的有心情吃喝享乐。”

叶犹清看她还在踱步,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桌上抓了个果子,远远扔给她,十里稳稳接住。

“我这几日也有些焦灼。”叶犹清叹息道,她穿着一身黑白劲装,连易容都没有,因着这几日皇帝那边焦头烂额,根本没工夫搭理她。

门被敲响,叶犹清立刻起身,神情戒备,但又听那敲门之人声音低沉地咳嗽两声,她这才放松表情,将门打开。

外面是风尘仆仆的六皇子,绣着银丝的黑袍被拍了两下,荡出大片灰尘,她看着有些萎靡,应当是累坏了,接过十里递的茶水痛饮一阵。

叶犹清重新关上门,问:“怎么回事?”

六皇子摇头,用衣袖擦去嘴边水渍:“今早父皇忽然派我前去洛阳,说是处理急事,等我快马赶到却发现哪有什么事情处理,才觉得此举蹊跷,连忙再快马赶回来,生怕有什么变故。”

叶犹清闻言,心弦一跳,伸手将六皇子从石凳上拉起:“快些回宫。”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人倒地,三人齐齐受惊,看向门闩。

叶犹清屏息上前,轻轻将门打开,起初没看见人影,待低头后,才看见一人跌倒在门前,应当受了伤,石砖上沾了些猩红的血迹。

“周鸿?”叶犹清险些惊叫出声,她连忙蹲下身,用力将人拉拽起来。

十里和六皇子同样惊骇,帮着叶犹清把人拖进门内,以防被路过百姓瞧见,幸而这小院位置隐蔽,且这个时辰街上人丁寥寥。

周鸿小腹好像被利器划伤了,清俊的面容拥挤成一团,睁眼看见叶犹清,这才长舒一口气,拉过她道:“辞柯,姑母,被皇帝绑去了,皇帝还封锁了宫门,不许进出。”

“辞柯要我来找你。”周鸿脸都白了,但意识还算清醒,看他身上血迹和伤口撕裂的程度,应当是硬生生从宫里杀出来的,一路逃跑至此,竟没被禁兵追上。

“子秋……”一旁的十里手里的剑又落了地,她猛然起身,被叶犹清死死拉住。

“稍安勿躁!”叶犹清咬牙道,此事当真来得突然,皇帝竟然先她一步动了手,看样子是早察觉了周子秋的动作,但却一直没有吭声。

但是如今乱军还在百里外养精蓄锐,不曾冲破厢军的包围,就算提前行动,等乱军赶到京城,人也早就没了。

人不能不救,何况辞柯也在。

“六皇子。”叶犹清将手伸向一旁的女子,六皇子将她手掌接住,认真看着她。

“这件事必须得求你帮忙。”叶犹清面色也没有几分血色,却努力稳定心神,毕竟成败在此一举,这举必须成。

六皇子嗯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轻轻道:“姐姐说的,我一定照做。”

“你是皇子,应当可以入宫,你先速速回去求见皇帝,尽量拖延时间,一个时辰后,无论事情如何,都记得派人于宫门口接应,放我的人进去。”叶犹清尽量一字一句说。

六皇子连连点头,又看向一旁绷得像弓弦一样的十里:“姐姐,不如叫十里姐姐同我一起,扮作暗卫,若实在不能轻易拖延时间,她总能帮上些什么。”

叶犹清点头,将左手边的十里推给六皇子:“快去。”

二人也不敢耽搁,门一开一关,院里就只剩叶犹清和周鸿,叶犹清知道周鸿一定会引人找过来,于是用力撕下一根布条,将他腰腹的伤口死死缠住,扶他起来,将一间氅衣递给他。

周鸿已经缓和了些,虽然摇摇晃晃,但却能站得稳。

“你现在去金陵斋,找那里的掌柜阿狗,他会照顾你。”叶犹清说着,拉他出了门,绕出到大街上,混入赶在黄昏前出摊的百姓中。

“叶姑娘呢?”周鸿沉声问。

“我自有别的事。”叶犹清一面说着,一面挥手作别,秀美清逸的身影很快隐没入人群。

风雨前总是宁静,宫外百姓忙碌过着一日,宫内半日悠闲,文武百官三两成群,说笑着走向设宴的大殿,虽天还艳阳和煦,却早有灯笼红烛立于道路两边,乐声洋洋盈耳,充斥着三宫六院。

而福宁殿里却好像摒弃了乐声,安静寂然,进门便是浓重的药味,闻得人头昏脑涨,墙角虽点了宜神的香炉却也还是遮盖不住。

厅堂以内的内室更是,仿佛常年不曾通气,地方够大却也显不出宽敞。

皇帝的卧床于正前方,上面遮着纱帘,看不清里面,床柱皆以金漆绘画,雍容华贵,两旁立着两排宫人,皆低头不语。

周子秋笔直于床前立着,视线瞧着纱帘。

“爱妃,来。”皇帝的声音传出,随后宫人上前将纱帘卷起,露出里面的场景,皇帝身着寝衣,正慢慢坐起,一旁的宫人低头替他穿靴。

周子秋没说话,走上前,看着皇帝瘦削了许多的粗糙手掌伸出,将她五指抓住,轻轻摩挲。

周子秋手一抖,肠胃如往常那样忽然拼命翻涌。

皇帝忽然用力,将她拉扯过来:“瞧你的神情,十年有余,你看见我还是这副模样?”

“怎么不装了?”皇帝愤恨望着她,忽然起身,“从冷宫出来后,我以为你学乖了,我这般偏爱你,哪怕是贵妃之位都说封便封,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臣妾从未不满意。”周子秋冷声道。

“从未不满意?”皇帝嗤笑一声,将她手丢开,抬臂抚摸她脸蛋,周子秋下意识侧身,随即下颚一疼,被皇帝捏着下巴拧了回来,“避之不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皇帝胡须颤抖,眼中戾气愈发凝重:“当年那等忤逆天理之事我从来没怪你,周家出事,我不顾百官反对保你,你联合外人设计于我给周家平反,我也不是没有瞧出来,我从来没向你怪罪。后宫莺燕这么多,哪个不是天香国色,唯有你有这份殊荣,你却将这一切扔到地上践踏!”

“难不成你还想着那个女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皇帝咬牙启齿道,随后狠狠松手,周子秋纤腰一晃,差点摔倒。

皇帝看着她,忽然抬腿,踹倒了一旁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一声巨响,里面的水连着碎瓷片洒了一地,溅湿了周子秋的裙摆。

周子秋闭上眼,等飞起的水珠从脸上落下。

“想我堂堂天子,面对的全是国事,竟然最后被一个后宫女人算计成了这般,周子秋,你真是好大的威风!”皇帝嗤骂着,“我对你千防万防,是万万不曾想到,你竟然用你的命来毒害于我!”

他那张多了许多皱褶的脸上又是气又是笑,一时状若疯癫,忽然将手一挥:“带进来。”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殷红裙摆的女子被几名禁兵押解进门,后膝一顶,跪倒在地。

周子秋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回头看去,又被皇帝掐着脖颈掰回视线。

“你们周家,真是出忠勇啊。我本想放你们一马的,现在看来可以一个不留了。”皇帝说着,大手一挥,那些人便又将辞柯拖了出去。

周子秋说不出话来,凤眸很快粘上几分血红。

周子秋却忽然大声开口:“陛下明明是被自己所害!”

皇帝闻言,抬眼看她,示意禁兵停下。

“我们周家世代尽忠,你却亲小人,嫉忠臣,不辨忠奸任人唯亲,只可怜地盯着自己的宝座,乱杀无辜,这就是你自己种下的果!”周子秋平静道。

她话没说完,被被扼住脖颈,反手抵在墙壁上,断了话音。

“好大的胆子!”皇帝呵斥道,然后用力一挥,周子秋便顺着墙倒下,一路带翻两把圈椅。

周子秋翻倒在地,额角磕出了血,此时却跪坐着,忽然发出几声干笑:“陛下这便忍不住了,臣妾还不曾说完呢。”

盯着瞠目喘息的皇帝的目光,她摇摇晃晃地优雅站起,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你就是虐待个兔子,那兔子若是恨你,也能趁着半夜将你啃去头骨,吸尽骨血。你害我全家,杀我亲眷,毁我爱人,还想让我俯首称臣?做梦去罢!”

“疯子!”皇帝怒斥着,示意禁兵将她抓起来,押到他面前,“疯子,毒妇!”

“来人!”皇帝怒不可遏地挥舞着衣袖,“不是下毒么,我要你自己毒死自己!”

一个宫人吓得一路小跑,低头端来个木盒子,一旁的禁兵将盒子打开,拿出个丸药来。

“绿萼果。想我查遍了皇宫都不曾找出毒药,若不是有人提出,我还不知后宫竟有如此毒物,你将之粉末涂在身上殿中,一次次让我吸去,我竟半点没有察觉!”皇帝既是悔恨又愤慨,“周子秋,你若是想死,朕成全你!”

“给她塞进去,朕倒要看看她死了还会不会嘴硬!”

眼看一旁的禁兵掰开周子秋的嘴巴便要往里塞,周子秋却猛然咬住他手指,满口血腥地将他推开。

“陛下!”周子秋抬眼,瘦削白皙的脸颊有泪光闪过,“臣妾死前有最后一个请求。”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淡,又带了几分缱绻。

皇帝胸口猛烈起伏,看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一时放松了警惕,道:“讲。”

“陛下不是恨我么?”周子秋喃喃道,“这颗药,陛下喂我吃下吧。”

“你以为朕那么蠢,还会靠近你?”皇帝嗤笑,随后挥手,旁边禁兵不管不顾,将药塞进周子秋口中,将她嘴捂着。

没过一会儿,女人便开始口吐白沫,身子软倒,滑落在地。

这时,门外有人急急跑进来通报:“陛下,六皇子说是要见贵妃,不听劝,闯进来啦!”

皇帝还不等开口,便见一人一连推开许多宫人,大步进门,风吹歪了衣领,抱拳道:“父皇,儿臣……”

皇帝见周子秋不再动弹,也如脱力一般摇晃,没去管突然愣住的六皇子,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美人,蹒跚向前。

六皇子身后的侍卫也同样身躯摇晃,被六皇子伸手拉住。

众人屏息,看着皇帝半蹲在女人身边,那女人双目紧闭,红唇胜火,面如白雪,身躯还在颤抖。

“秋儿……”皇帝目光空洞,低低开口,去碰女人发丝。

就在一刹那,已经倒下的女人忽然动了,六皇子忙捂紧嘴巴,看着周子秋抽出头顶发簪,用尽浑身力气,扎进了皇帝胸口。

顿时,血沫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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