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褂情人

在我生活的国家,医生是一个有趣的职业。一方面,这个职业很有威信,令人闻之肃然起敬,几乎是一种荣誉。同时,医生又是骗子、盗贼和刽子手的代言人。人们依赖医生,但凡有点头疼脑热,他们就冲向医院。医院的挂号处凌晨五点就排起了长队,人们巴望着医生赶紧中止他们的痛苦,同时他们又警惕地看着医生吝啬的嘴唇和在病历上飞快划过的凌厉笔尖,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只有成绩最拔尖的学生才有资格报考医学院,他们的父母哭着喊着阻止他们这样做,因为这几乎是这个国家最为高压和辛苦的职业,高危程度仅次于从政。医生们都很富有,虽然医院开给他们的工资低得可怜——这很合理,他们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花钱,作为他们的雇佣者,医院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我的工作是医药代表,这听起来很有趣,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代表医药,“我代表阿司匹林来解决你的头痛。什么?你的头痛是由疱疹引起的吗?很好。因为我还同时代表了阿昔洛韦和美施康定”。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相当婉转的托辞,叫“某某代表”的往往都不能成为那个东西的代表。我们只是为了避免“药品推销员”这种令供求双方都感到难堪的称谓。

世界上性价比最高的推销,就是把货物卖给那些自己并不使用这些货物的人。把习题本卖给老师,把校服卖给学校,把公用设施卖给政府,把烂橘子卖给工会,把钻石首饰卖给男人,把药品卖给医生。药物的最高标准是安全,可以治不好病,但要吃不死人。疫苗的最高标准是有合法批号,食物的最高标准是不下毒,万一出了人命,最好是慢性死亡,证据链模糊。

我是一个很有道德感的医药代表,热衷公共卫生事务,理念超前,早早地给自己打了HPV九价疫苗,签了死后遗体捐赠医学解剖的许可书,偶尔还去社区老人中心做义工。我所在的公司也是一个很有道德感的医药公司,我们可能会卖过度治疗的或者效果模棱两可的药,但是谢天谢地,我们不卖假药。我们的药都是真的,虽然贵了点。

也许因为我比较有道德感,我的业务在整个华东大区显得中不溜秋。我们大区的金牌医药代表是一个妖艳贱货,有一对呼之欲出的巨乳。每次她一坐到医生的对面,就感到累得不行,不得不用双手把那对奔走了一天的负担端起来,搁在办公桌上,好让它们休息一下。

但是我的业务水平也是很有说服力的,这么说吧,我是我们公司所有平胸医药代表里业务量最为突出的,我始终觉得这个事情主要还是要靠人品、靠智慧。当然我也有个把医生男朋友,可这跟销售无关,我从来不会为了卖几盒药去跟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打情骂俏。我有自己的家庭,老公待我不坏,还有个十岁的儿子,已经在上三年级,学着钢琴,跟音乐老师的四手联弹还上过当地电视台综艺节目,生活堪称美满。交那么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男朋友,无非是锦上添花,全图自个儿高兴。

林主任就是这么一个让人高兴的、德艺双馨的男朋友,他是赫赫有名的外科第一把刀,不单自己医术过人,操控达芬奇机器人手术也是全国一流,全国各地的有钱人用头等舱请他飞去会诊。我常常在医疗杂志上看到他,就算从头到脚无菌防护服,连头发都被一个浴帽状的绿帽子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他的笑容太有安全感了,眼睛是两颗星星,没有发福之前一定更帅。我如果是病人,肯定一看到他,就会把心儿肝儿摊出来由他去割。

这么多年跑医院,跟形形色色的医生打交道,不看名字,不听抬头,我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好医生。好医生往往很笃定,不会说含混的话,个性刚毅决断。自信,并且有能力输出这种信心。尤其是外科医生,那是拿着刀子在案板上跟死神讨价还价的人,怂一点儿都不行。林医生就是这样的好医生。

通常医生一生会经历三段婚姻,第一段比较平庸,往往就是同学啊相亲啊这种单纯乏味的套路,这个时候的医生大多刚刚毕业,连自己的前列腺都还没摸清楚。事业尚未起步,生活也比较苦逼。作为医院的新人常常还要值夜班,值着值着,他们就把小护士值成了自己的第二任太太。这也不难理解,因为夜晚一起上班实在是太压抑了,让人虚火上升。如果你曾在半夜两三点钟去过医院那种总是等待着事情发生的静默的诊室,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大多数医生要到了中年有成的时候才会幡然醒悟:一个家庭里怎么能够同时有两个医务工作者呢?

这时候名利双收的医生已经可以比较从容地挑选自己的第三任配偶了,年轻貌美不再是择偶的先决条件,他们往往会选择那些家世良好、教育程度高、性格温雅顾家、职业轻松稳定的女性作为伴侣,很多人会找高干子女,或者大学女教师。林医生未能免俗,他只是跳过了小护士这个阶段——我觉得这也是他端正、理性的一个侧证吧——他现在的太太是他的第二任,我看过照片,一个文静的富家女,童花头,皮肤白得发光。

林医生对我示好的时候我受宠若惊,毕竟有那么多娇俏的小护士都爱慕林主任,抢着要出林主任的台——当然了,是手术台,递把剪子、擦擦汗什么的。但林主任兔子不吃窝边草,从来没有跟哪个护士传出过绯闻。我寻思我到底哪里吸引了林主任,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大美女,想来想去,觉得多半是因为我擅长说笑话,我的很多大订单就是这么签下的,外科医生工作强度太高了,他们喜欢能让他们感到身心放松的人。

跟外科医生幽会是件颇有难度的事情,他们早上八点前就要上班查房,有时候一天要做好几台手术,连双休日都排满了各种会议和会诊。一个著名外科医生和一个学龄儿童母亲能够重合的自由时光,常常只有中午午休的片刻,或者下午下班前的间隙。可是医生办公室门前人来人往,不能老是反锁房门。有时候医生假装不在,任凭怎么敲门也不开,执着的助手会守着房门打电话,听见手机就在门内响起。还有更尴尬的,我们在办公室里卿卿我我,快到上班时间,我得走了,林主任想先开门看看外面,确定走廊里没人再让我出去,结果门刚开一条小缝,一位不懂事的大爷就强行挤了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闺女,我闺女下午两点的手术。”

因此种种,我跟林主任情投意合许久,也不曾动过真格一次。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俩的日程表上,像日全食那样出现了罕见的重叠,整整一天的自由时光!我们俩太激动了,马上订了远郊的豪华酒店,天狗终于要吃月亮了,小行星终于要撞地球了,日,终于要全食了!出门前我手抖得眉毛画歪了三次,一张老脸没涂胭脂比涂了还要红,简直破处都没有这么慌张。为了喷香水和不喷香水纠结良久,怕香味太浓显得自己很有经验。化完妆才想起来,还要换一套隆重点的内衣,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脱上衣的时候我还风情万种,脱裤子的时候心凉了半截,我竟突然来例假了。裤子上一片殷红,比正常周期提前了整整十天。

林主任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高尚的医德。我告诉他,要不酒店还是取消吧,别去了。他坚定地说,去!

我们在郊外的酒店消磨了整整一下午,躺在床上,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外面绿色的竹海,林主任坐怀不乱,只是拉着我的手,就呼呼地睡着了,像是从来没有睡过觉的人那样睡了很久很久,好像我们长途驱车过来就是为了睡一个午觉。我研究着他的睡相,突然明白了我对他的意义,我是他生活中罕见的可以详细谈论医学知识并且既不是病人也不是病属的女人。更严重一点地说,我可能是他忙碌生活中唯一一个不需要向他索取关照的人。我健康,聪明,爱笑,而且我绝对不会要求跟他结婚。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很深入了,每次他要对某个病人采取更为冒险的治疗方案时,他会提前解释给我听,像要从我这里确认他自己心里的声音。手术有了重大突破的时候,他一下手术台就给我拨电话,声音又疲倦又兴奋。我因为工作关系,隔三岔五要跑他们医院,他在,我们就笑眯眯地聊上几句。有时不方便说什么,就眉来眼去地互相看看。偶尔择机关门,匆忙亲上一亲。但他常常不在,我在他办公桌上留点吃的,等他忙完,看见东西,就会知道我来过。

有一天下午,我拜访完他们医院的心脑血管专家,顺路去看他一眼,他特别高兴,那天下午有台手术因为病人某项指标出现变动,不适宜开刀,被临时取消了,他像大考临头被通知不用考试的学生那样一脸坏笑,把我拖进办公室,反锁上门又抱又啃,在又抱又啃之前还很严谨地把手机设成了静音。

医院快下班了,垂暮的太阳从西边窗户照进来,孤零零的像临终关怀。真丝裙子贴着冰凉的桌面,旁边是搪瓷杯和血压器,一叠门诊挂号单被刀尖刺死在夹板上,而我被人摁倒,如在手术台等待肢解。看见我并不年轻的白大褂情人一团乱发在我胸前手忙脚乱,内心无限忧伤,鼻腔里全是消毒水和酒精棉球的味道,那是洁净和禁欲的味道。

胸衣已经被解开推了上去,他细长的钢琴家一样的手指,在我胸上突然停顿住了,然后又反复咂摸地、难以置信地推了推,又这里那里地戳了几下。我羞愧难当地想起了那个大胸同事,毕竟我的胸细小得像个男孩子,朝天平躺的时候更是一马平川。

“咦,你这怎么回事?”林主任抬头看我,头发还乱着,表情特别严肃。

“我本来就这样啊。”我有点生气了。

“有多久了?”

他伸手拉我坐起,继续用手在我的左乳上探索着,眼睛直勾勾。我因为坐在办公桌上,比他略高一点,于是胸部代替了双眼,愕然与他平视。

“你上次体检是什么时候?”

“呃——”

“你这里有一个肿块,你自己不知道?”

“肿块?”

“还好,推的时候还是滑动的,边界比较清晰,初步估计在2×1.5这样,但还是要排除一下恶性的可能,快,你快点穿衣服。”他皱眉看看我衣衫不整的样子,好像很生气是谁竟然把我搞成这样,又看了一下手表,另一只手已经去抓化验单了。

“快点快点,B超马上要下班了,现在赶紧去,可能还能做上。”他飞快在单子上写下几行字,“你先别缴费了,你直接去做,在三楼,你知道的,我现在给B超室龙医师打个电话,做完你再去补缴费。”

我急忙扣着衣服,他几乎是推推搡搡地把我撵出了办公室。几分钟后,我已经拿到了B超报告单:左侧胸腺纤维瘤,大小在2.3×1.7左右。考虑到我胸部的规模,我怀疑这简直就是林医生在我胸前摸到的唯一一处隆起了。

我哭笑不得地回到他的办公室,林主任还在等我,他已经恢复了专业的冷静,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告诉我,不要慌,没事,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尽早处理。良性还是恶性,要活检切片检查,照目前看来,还是良性肿瘤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不要担心,虽然我不是乳腺科专家,但是我会安排我们医院最好的乳腺医生帮你做手术。”他并不看我,在B超单上继续研究着我的胸部,那只是一小方混沌的黑白显影。过了一会,他又把手伸过办公桌,孩子气地捉住我的手,“要不还是女医生吧?我可不想让男医生摸你的胸,连我都还没有好好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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