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地震过后好久,周春花都有点儿麻爪爪的,可能脑壳震瓜喽,一说话就着急心跳。她儿子在北京,打电话来家打不通,急得团团转,后来终于通了,刚喊了一声妈,周春花的眼泪就挂到起。

地震来的时候周春花正在下楼去打麻将的路上,突然楼梯晃起来,她以为自己眩晕犯了,扶住楼梯把手,把手也在打抽抽,觉得不对头,天花板上的石膏吧嗒吧嗒往下掉。周春花喊一声我的妈,抱牢脑壳就往外头跑,前脚刚跑出居民楼,后脚楼子就塌了,灰尘呛起老高。周春花人往前一扑,啥子都不晓得了。她晕了大概只有几分钟,醒过来发现自己没有死,浑身软趴趴的,一只鞋子没得了,嘴里吃了一嘴巴灰,她拿袖子撸了把脸,闻到一股腥气。

过了好久,她想爬起来,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痛,又动了下,手脚还在,手上不少血,已经被灰糊干了,看不出来伤口究竟在哪儿。

家已经没得了,她身后的五层楼像被人从中间横着一刀切开,前面半边塌在地上,堆起半层楼高,后面五层房间开膛破肚,全部亮相出来,五个客厅,从上到下,第三个是周春花家的,五十五吋的大电视,去年才买的,挂在那个墙上,叫人好不心疼。紧跟到她看见四楼彭阿姨家的电视,居然比她家的还要大,还做了电视墙,紫色大花的,好洋气,还不是一样算球了?周春花心里又平衡了点。她上上下下把小楼看了个遍,五个客厅,每家的布置都很像,同样位置都是一个电视,电视上头挂个钟,有的钟还在走,有的已经停了,电视柜颜色不太一样,样式倒都差不多,后面这半边楼的东西没有毁,就是不晓得还拿得回来不。楼梯都震没了,上也上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五个客厅从上到下一排敞在那里,就像有人把他们过的日子切开来做成了一根冷锅串串。她在这个楼里住了二十几年,邻居串门还没串全,今天地震才把所有人家里的装修家底都看到了。

地震的时候光顾到逃命,没觉得身边有好多人,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全冒出来了,有哭喊的,头上淌着血,不顾旁人的拉扯往屋里冲,要去救家人,110和120都失效了,有人找了锹,在废墟上刨着。

周春花找到一根窗梁木条当工具,按方位来看,卧室房间都震塌了,床头柜里的榆木盒子不见得还能刨得出,里头有存折,有房产证,还有好几条金链子和一个金镯头。市里有好几家金店,因为香港有个周生生,这里的金店,有的叫周大生,有的叫周先生,有的叫周永生。周春花这个金镯头值钱,是正宗周生生。想好了以后晓晨耍女朋友,要做见面礼的。有一条白金链子也是老谢几年前去香港买的,平时舍不得戴,上头有一粒钻石,虽然不大,但毕竟是钻石唦。

老谢!她突然想起来。老谢!

老谢

电话打不通,但老谢还活着,谢天谢地。老谢在的市政公用局几年前盖了新大楼,财务科、工程项目科、企管审计科、稽查科、燃气管理科这些肥嘟嘟的职能部门都搬去了新大楼,老谢所在的行政科和另外几个清水科室还留在灰蒙蒙的老大楼里。老大楼是八十年代初改的,方方正正像个盒子,竟然还挺结实,除了台阶砖头塌了几方,外墙玻璃碎了几块之外,其余没大碍。旁边盖了没多久的新楼倒裂了好多大缝,垮掉一角,同事们哇哇地叫着四散逃窜,有几个情急之下跳了窗子,财务科的小李就跳断了腿杆。

老谢今年四十八,做到行政科科长,发现事业稳定地无望之后,他开始掉头发。先是额头前面落叶飘零,继而脑勺后方也开始潮水退去。办法想尽,不晓得抹了多少瓶生发药水,去发廊里做了多少次生姜头疗,还是不管用。

他想去刮个光脑壳,就跟《还珠格格》里头的皇阿玛一样,眼珠子一瞪,多神气的。老谢眼睛很大,圆溜溜的,配光脑壳巴巴适适。可是机关里面不兴光头,看起来像流氓打手社会人士。老谢只好留牢他的地中海,窄窄一圈头发,满洲人发辫绕颈那样,绕在脑壳上,一道黑色天使光环。

两天后,无家可归的群众都被安置到了绵阳体育馆,周春花没去,她住到了老谢的办公室,办公室有张单人行军床,老谢平时放下来睡午觉的,她睡行军床,老谢打地铺。机关同意住房受灾的员工家属住进办公楼,除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还因为这几天市政公用局忙惨了,通讯抢修,供水,煤气泄漏检修,道路桥梁塌方,应急公用设施恢复,全部都是市政公用局的事情,局长嘴巴上燎起三个大泡。员工家里也都受灾,熬夜加班心不定,还不如家属住过来,互相有照应。老办公楼看来牢固度可以,这是经过地震实践检验了的。

周春花天天晚上睡不好,老是做噩梦,这几天余震不断,他们用了啤酒瓶子倒过来放在地上,作为警报器,一有风吹草动,她马上跳起来,一副被人揪住了脖子的模样。她还是没找到她的盒子。钱在银行,存折丢了,可以拿身份证去补办;身份证丢了,可以到公安局去补办;房子没了,房产证也没了,上哪说理去?他们的房子是单位分的旧公房,房改之后折价卖给员工的,当时便宜得很。现在老天爷把房没收了,政府莫非还会补发房子?要是不补发,现在这个房价,啷个还买得起?她心里头焦煎煎的,没有个底。那天她魔怔了,在废墟上刨啊刨,一心想刨出那个盒子,结果刨到一条膀子,粉红的睡衣上面印着咧嘴的米老鼠,她吓得扔了锄头尖叫起来。

“二楼顾老汉的女娃儿,刚生了小孩回娘家休产假,晚上喂奶睡不好觉,白天打瞌睡,就没走脱。”

周春花惊魂未定,说话老觉得口干。小娃娃午觉醒来哭得凶,顾家老两口心疼姑娘,想给她多睡睡,就把小娃娃抱出去耍,给街坊邻居看看,在街心花园摆龙门阵,倒把小娃娃保住了。

春花抬手抹了下眼窝子,她看到的那条胳膊,就是顾家姑娘的。

老谢累得话都说不动,楼下的顾家姑娘,比晓晨大两岁,小时候两个娃娃在一起玩,手拉手去上学。晓晨那个时候不懂事,大人起哄寻开心,骗他给顾爸爸作揖,晓晨就胖胖地唱一个肥喏,“老丈人好”。老谢拍拍周春花的背,周春花还在擦眼抹泪:以前老讲儿子不听话,现在倒亏得晓晨跑到北京,不在跟前。要是晓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还活不活?

晓晨

老谢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哥,这话不是吹牛,现有证明,他家娃儿就是证明。谢雨晨小时候,浓眉毛,抠眼珠,高鼻梁,乖得心疼。这是他的通行证,骗过了多少人。

地震之后两个月,奥运会将开未开,首都的大街小巷,已经是一派北京欢迎你的气象。谢雨晨正在北京三里屯的脏街喝酒,突然接到他妈妈的电话。“喂?这里听不清,你等一哈。”小虎从旁边凳子上站起来要给他让路,他已经不耐烦,一撑手从桌子上翻了出去,叼着香烟站在脏街中央。两个精心打扮的姑娘从他身边走过,瞄他一眼,他往旁边避了避。

“晓晨,你现在忙不忙?家里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妈你快点个儿说,我还在外头。”

周春花支支吾吾的,事情来得突然,叫她从何说起?老谢这几天回来说,要领养个女娃儿,地震孤儿,单位鼓励认养,出钱出力都行,大多数同事都选每月寄钱,一对一助养,老谢可能是救灾的时候,惨人看多了,不知道怎么竟动了菩萨心肠,坚持要领养一个父母双亡的地震遗孤到屋里头。“是个女娃儿,两岁多,已经学讲话,会喊妈妈、爸爸。”

“你脑壳坏了嗦?认个非亲非故的女娃儿家来养?我们家现在住临时棚户,我才是灾民!我个人还需要资助好不好?”周春花刚听见的时候吓了一跳,赶忙跳起来反驳,胸脯捶得咚咚作响。但是老谢很坚决,“养个女娃儿嘛,又花不了好多钱,这些地震孤儿,以后上学学费国家肯定有政策的。不过是多双筷子吃饭,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比比四邻,我们受的损失还是小”。

“多双筷子吃饭,讲得轻飘飘的,这是养女儿,不是养只猫!凭啥子要我管?国家为啥子不管?”

“受灾面太大了,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孤儿,马上建福利院都不够用,你让国家怎么管?我们家情况还可以,可以替国家分担难处嘛,都是我们四川的娃娃,我们四川人再不管,啷个管?”

“管起你就捐点儿钱,非要领养到家里头干啥子?你们单位那么多人,人家也没像你这么巴心巴肝的。”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局长就带头了的,我们科室的老孙也表态说回家跟老婆商量商量,你想,要是老孙都领养了,我这个科长,表现还不如他?财务科那个跳断腿的小李,当场就要领养,不过他没成家,还是单身汉,不符合领养条件,还不给他养呢,他就一下子认捐了三个。”

“小李搞财务的,自己股票炒得多好的,他莫说养三个,养十个都没得问题。”

“你没看到那个场面,感人得很,这些娃娃里头,我相中的这一个长得最心疼,年纪也合适,刚刚会讲话,又不记事。不像那些半大小孩,养不熟。这个养好了,还不就跟你亲生的一样?晓晨在北京,他那个脾气,将来晓得回不回来?等我们老了,跟前有个闺女伺候,多好的嘛,你看看。”老谢掏出手机,眯着眼睛从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像是从档案资料板上翻拍下来的,一个粉头粉脑的小女娃,长得确实好,小嘴嘟嘟的,像个人参娃娃。

长期在行政科,老谢很擅长做思想动员工作,知道适当时候,宜以柔克刚,“以前你不是一直想给晓晨生个妹妹的嘛,一子一女,凑一个好字,我们两个,就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说起来,要不是因为我在机关,不敢违反政策,后头那个娃娃,本来也不用去刮掉的”。

春花噗嗤一笑,“那啷个一样?那时候我多年轻的,现在这把年纪,儿子都要养娃娃了,我还养娃娃?累死个人!”周春花突然想起来锅上还煮着洋芋,连忙跑去关火,出来擦擦手,老谢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正在盛汤,一碗袅着热气的白萝卜汤摆在她的位置。

“我说老谢,你少给我灌迷汤,我说不得行,就是不得行!”

“你看看你这个同志,觉悟太低,好,先不说你。吃饭。”

老谢对周春花很有把握。一个晚上,他没再提一句认养孩子的事情,吃了晚饭就洗碗,洗了碗就专心致志看杂志,一本杂志,翻过来掉过去,看得津津有味。倒是周春花按捺不住了,借口出去买酱油洗衣粉,溜出来给晓晨打电话。

“你说,你老汉儿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哦?”她问儿子。

“他不是多小气的?抽他两条香烟都心疼,突然这么大方了?”

“你不要这样说你爸爸,”周春花不乐意了,“你不晓得,地震确实是太恼火了,我们两个的命都是捡回来的,你不在家,都是祖宗积德。我到现在都不敢看电视,看到我就要掉眼泪……”

“所以爸爸变了个人?他这么舍得,是要积德嗦?”晓晨还是呛呛的,像吃了一嘴辣子,“那你跟他说,让他拿钱,送我去法国住几年,我想去学时装设计。”

“好笑人,还时装设计!你一个大小伙子,莫非要去当裁缝?连个英语都说不圆,到了法国,你跟人家四川话摆龙门阵?”

晓晨有点不耐烦,他从四川出来北京混,就是想躲开妈老汉儿,他可不想过他们那种琐琐碎碎的日子。小虎去法国的时间已经定了,过几个月就要走,他要是不跟他去,法国多浪漫的,那还不是放虎归山?不说别人,帮小虎办手续的法国经纪人,看上去就骚兮兮的,多大年纪了,还穿个皮裤,每次看见小虎,行起贴面礼,贴得比胶水还黏。小虎说,“你不放心?那你跟我一起去,我们两个一落地就去登记结婚,法国这个已经合法了”。

雨晨不敢,他心里没底。小虎跟法国老头谈笑风生,他在旁边像个赔笑的哑巴,每次参加完这种聚会,回家还要跟小虎找茬吵一架。小虎搞音乐的,出去了好混,他咋个办?要学历没学历,要钱没钱。老谢肯定不会痛快掏钱出来的。雨晨眼里头这个老爹无趣得很,在单位点头哈腰,回家拿腔拿调,公文写多了,平时开口都不太像人话,现在这么高尚,不晓得是情怀附体还是被单位洗脑了。

小虎跟他讲过,到了法国,不单他们两个可以结婚,还可以领养孩子,找人代孕也可以,外国人真是想得开。现在他们还没领养小孩,他爸爸都要领养小孩了,真是活见鬼。

周春花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她这人凶巴巴的,其实没什么主意,儿子就是她的主意。“我不能松口同意,你说是不是?我天天巴到你赶快结婚,生个娃儿,交给我来带,啷个还有力气拉扯别个的娃儿?晓晨,我们家你最大,你说句话!只要你坚决反对,你老汉儿肯定只好死心了噻。”

春花

抽水马桶呼啦一声,春花提起裤子,猛吸一口气,才把裤子前面的扣子扣上。不晓得哪个造孽的人发明了低腰裤,站到的时候,把小肚子推在上头,一蹲下来,又把半拉屁股露在外头,但是一溜烟的时髦小店,卖的全是这种倒霉裤子。例假还没有来,也许从此就再也不来。她把裤子又往上拽了拽,确定裤脚管没有被踩在脚底下,才走到洗手台前头洗手。

春花家没装全身镜,导致她对自己的评价体系始终不够全面。她的脸长得讨巧,下巴尖溜溜的,皮肤保养得也好,但是身材就有点往横里头走。有时候跟老谢走在一起,从后面看,比老谢还宽出去一拃。但是她后头又没得长眼睛,所以她对自己还是满意。

最近这半年,春花觉得自己明显下坡。她看看镜子里头,脸干得像绷了一层黄裱纸,配上两个红颧骨,戏台上的老旦才这副样子。要怪也怪上个星期头发没有烫好,小区门口理发店那个女的,做头发的时候老是埋个头,眼睛飘啊飘的,跟她讲话也不好生听到,把头发烫得这么毛扎扎的,像顶了一只芦花鸡。

她旋开一个瓶子,往脸上抹化妆水,人家送老谢的,贵得很,上头一个中文字没有。她把瓶子举起来对着光线看了看,也真这个小丫头,最近肯定在偷偷用她的化妆品,已经被她发现了好几回了。

“你看看这个女娃儿,人不大,心眼不小,一声不吭的,刚才她出去,你看到她两片红嘴巴没得?还有那个眉毛,涂得淡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几天前她跟老谢抱怨。

老谢笑得满不在乎,“大姑娘了,要漂亮也是应该的,你老是不打扮她!我们家真真成绩那么好,怕啥子?”他几乎是有点得意了。

“你懂个屁!她才六年级,只要一动了骚心思,分分钟成绩掉给你看,哼,我见得多了,女娃小学拔尖,到了中学就考不过男娃。现在小孩一个个营养太好,小学就来月经,青春期都提前了,还没上中学就开始耍朋友,不盯紧点,你当了外公还不知道!”

“你不要瞎鸡巴说!”老谢生气了,还拍了下桌子。

这几年,老谢脾气越来越大,在外头被人捧习惯了,回家了还端个架子摆个谱,春花在心里头撇嘴,怪不得人家说,男人有权就是胆。

对老谢,春花是服气的,不管咋说,老谢是审时度势的英雄好汉。当年给地震婴儿喂奶的“最美女民警”,马上火线破格提拔为副政委,这就叫觉悟。收养孩子的事情,事后证明,还是有眼光,一步棋走对了,老谢觉悟高,觉悟高了,位置才能高。但有一点不好,老谢被提拔之后,晚上回家越来越晚,回来寡着一张脸,问多了,就说:累。春花心里头有点慌,总觉得男人心思不在家里头。头上那个鸡窝,梳下去又翘起来,她气得把梳子一摔,不行,她得找那个女人去。

林红

林红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是打开电热水器开关,然后扫地。水热了,脖子里围一条毛巾,就拧开水龙,弯腰洗头。以前在发廊当小妹,老板啬皮得要死,唯独在早上供应热水让员工洗头这种事情上很舍得,还鼓励他们经常染发烫发换造型。所有发型师和助理,每天发廊开张之前,先到店把自己的头发洗干净,吹得劲劲头头的,这不光是员工福利,是硬性规定,老板要检查的,发现不合格,当月奖金要扣钱。一个发廊里头的人,自己发型都不时髦,还有啥子说服力?

盘下小区门口这个连家店,自己当了发廊老板之后,没人检查了,但林红老习惯不改。洗完头,吹头发,然后坐在镜子跟前,早上一般没得啥子客人来,可以安安逸逸地化个妆。她天生眉毛淡,晚上洗个脸,眉毛就没了,早上起来要重新画回去。她嫌文眉不自然,像蜡笔小新,每天她的两条眉毛都是削尖了眉笔,绣花一样,一根毛一根毛画出来的。

这个小区,中老年人多,年轻人少,平时大多是洗剪吹,染染头发,焗个油,烫发的少,说服客人充卡就更加难,还有些中年妇女,喜欢把头发高高的吹成一团云鬓,喷大量的发胶,直到发型变成一个硬壳,睡觉都睡不塌,顶着这个乌龟壳,可以好几天不梳不洗。林红最最讨厌这种发型,过时过到解放前,也只好闭着眼睛给客人做。发廊是个伺候人的营生,钱不好赚。唯一房租便宜,她不是本地户口,按理不能租这个政府灾后安置的廉租房,是开了后门,才寻到这个连家门面,安顿下来。

林红年纪不大,开店是次要的,主要工作还是想寻个好男人。她生过一个女孩,孩子的爸爸还算负责任,想办法把小孩接过去养了。她如果另外嫁人,也没啥子拖累。

左边眉毛才画了一半,周春花气呼呼地过来了,“我说,你给我烫的啥子头,你看看你看看!”

林红赶紧放下眉笔站起来,“周姐,咋个了嘛?”

“跟你说了又说,顶上烫薄一点,卷子不要上太多,你看看,蓬得像个狗熊,你叫我咋见人嘛。”

“你先坐一哈,我看看嘛。”林红拿出梳子,在周春花的头发上压了压,“给你用的是最大号的卷子,很自然的,新烫的头,卷度会明显一点,过几天就好了,你把头发打湿,上一点发蜡,就服帖了。”

“我不要,我不喜欢搞得头发油里呱叽的,你给我重做!做不好就退钱。”

“好嘛好嘛。”林红有点心虚,连忙安抚,她拿了直板烫的夹子过来,“其实效果很好,时髦得很,你主要还是没有看惯。你看这个样子行不行,我把你上头这一部分的头发拉直一点,刘海和下面发梢部分不改,这样看起来比较自然。”

“我是在你这里烫坏的,你要负责。”周春花看见林红脖子里头挂了一个白金链子,上头一粒钻石,细小的光芒像冰针一样刺过眼睛。

“你放心周姐,都是一个小区的街坊邻居,你在我这里烫头,一个月里头,任何不满意我都免费帮你调整。”林红熟练地把周春花头顶的头发分缕,甩到一边,夹了起来,一边做,一边赞叹。“周姐,你这个头发,真是又浓又密,发量是普通人的好几倍。”林红想,都是一家子,老谢倒偏是个秃头,头发全叫这个女的长了去。

周春花有点高兴,“就是唦,你没看见我年轻时候那两条大辫子,一个辫子比人家两条还粗些,头发厚,烫了还要显多,哎呦,你轻点儿!”

“对不起对不起,头发打结,周姐,你头发就是太硬了,头发多了,头皮营养就跟不上,头发太干,也容易蓬。我建议你,再做个滋润护理,或者做一下生姜头疗,一个疗程做下来,保证你又顺又滑,摸起来跟真丝一样。”

“你不要趁机推销,一个星期里头,又是烫弯,又是拉直,头发伤得狠,也要给它喘口气,你要是一次性做到位了,我也不得这么麻烦,你要是免费给我护理,倒是要得。”

“你讲笑哦周姐,免费我不要搞破产了,最多打个折扣。就算工费我不收你的,材料成本钱我省不掉唦。”

两个人正在笑眯眯地咬着牙齿拉锯,周春花的手机响了,她喂了一声,示意林红关掉吹风机,“宋老师,啊?我们家真真?真真没事吧?好,好好,我马上到学校来。”

春花急忙地出了发廊,林红竟然紧张兮兮地跟到门口,脸上只画了一边的眉毛挑起来,看上去十足惊异。春花不耐烦地对她挥挥手:“你回去,不用送,我有点事要去下闺女的学校,生姜头疗下回再来做。”

也真

老谢没看错,也真是个美人胚子,当时所有领养手续都是老谢一个人去跑的,春花气得在家里装病。女孩的妈妈是自贡人,户口本上本来是随妈妈姓,老谢左思右想,要给她改个好名字。他从“地震”里头拆字出来,“地”字里拆出来一个“也”字,“震”字拆出来是“雨辰”,又合了她哥哥的名字,于是用这个“辰”字的谐音,叫“真”。也真,这一切都是真的。

春花嘴上虽凶,看到抱回来的女娃娃,倒也有几分喜欢。说来也怪,雨晨刚听到这个消息怪腔怪调的,后来竟反过来做他妈妈的思想工作,态度还很坚决。这个女娃娃来得及时,雨晨趁家里父母乱作一团,一咬牙去了法国,几年了都没回家,电话里听起来,是要移民留在法国了。春花的厂子效益不好,老早内退在家,天天打麻将,赢了还好说,输了就跟老谢吵架。有个小孩丢给她带,咿咿呀呀,要吃要喝,上学了以后还要管功课,倒把她的生活填补起来。

地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到处乱哄哄,市政公用局任务很重,地震暴露出来好多工程质量问题,之前负责市政工程项目评估和招标的部门脱不了干系,局长自己也颜面无光。不过整个大环境是不追责、不激化矛盾,应该还是安全的,当下也就不便多说。地震之后半年,把原来负责工程项目科的科长调去了一个闲职,挂空起来。

工程项目科是个肥缺,震后重建责任重大,短时间里要找个靠得住的人不容易,外头调来不知根不知底的绝对不行,想来想去,行政科的谢科长是个人选。老谢虽然没有工程方面的业务经验,但工程科二把手还在,事务上可以辅佐,一把手被调走,没有顺位提拔二把手,就是一个震慑。老谢的优点是嘴巴牢,不多话,资历深,行政科跟各个科室都打交道,工作上手快,群众基础也比较好,比较容易服众。老谢本是个没有指望再升的人,虽然级别上是平调,但从实惠程度来说,也等于提拔了,老谢肯定感恩戴德,将来收为己用就不成问题。

也真这个闺女,像是老谢的福星,自从这个女娃儿进了门,工作上连连交好运。两年后,地震受灾户安置,安居公寓低价出租或者出售给受灾户,交够一定年限的租金以后,房屋的使用权就归住户所有。他跟春花收养了地震孤儿,算是个楷模,单位考虑到他家里添了人口,还特别给了优惠政策,为他申请了一笔特殊补贴。他跟春花一商量,干脆就把安居公寓的出租房买了下来,价格很合适,虽然地段不如以前的老房子,但是面积舒展多了。

老谢换了科室,过得扬眉吐气,以前唯唯诺诺都是权宜之计,只要给予足够的训练,人人都有一颗雄起的心,连春花对他都比以前巴结许多。

话说春花赶到学校,碰上也真的班主任也从校外往里走,旁边跟着也真和一个鼻青眼肿的男同学。

班主任宋老师是个长马脸男人,皮肤很油,四十多岁了鬓角还很为难地爆着几粒青春痘,他跟春花打个招呼,“也真妈妈,你来了,去办公室坐吧。”

办公室在二楼,一路走去,听见学生朗朗的读书声音,“《背影》。朱自清。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

中间一个教室就是也真的教室,见他们走过,几个学生好奇地探头探脑,朝他们望。

也真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以为自己是女烈士。

到了办公室,宋老师很客气,还给春花搬了张凳子,“我们刚刚从派出所录完口供回来。”

“啥子,派出所?”春花吓了一跳,她狠狠地剐了也真一眼。“个死女子,闯了啥子祸?”

“嗳嗳,”宋老师从嗓子里挤出几声,以示安抚,“事情是这样子,谢也真上学路上,遇到申阳,结果走到螺丝转弯,有三四个小流氓,都抄了棍子等在那里,冲出来劈头盖脸,把申阳打了一顿就跑了。”

“他们人多,我打不过。”男孩低低声地为自己辩护了一句。

春花看也真不像受伤的样子,心里放下来,宋老师接着说,“当时也真在旁边拉架,拉不开,就跑到旁边小卖部打了110,警察来的时候,人都跑光了。我让医务室医生给申阳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陪他们去了派出所。”

还没说完,门外又来了一个女的,个子很高,穿着棉麻袍子,扣子却是玉石的,平底芭蕾鞋,头发盘成一个髻。她看看他们,一开口,说的是播音员一样的标准普通话,“您是宋老师吧,我接了电话就赶紧过来了,我们家申阳怎么了?申阳,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坐,都坐下说。”宋老师又搬来一张凳子,三言两语把情况跟申阳妈妈又说一遍。申阳妈妈不干了,“宋老师,我们家孩子好端端送到学校来,结果被人打成这样,他又没有招惹别人,还不是别人招惹了他。”她瞄了一眼也真,“女孩子结交一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学校也应该管管。你们随随便便就到公安局报警,那帮小流氓,下手没轻没重的,什么事干不出来啊?万一记仇了,将来躲在学校外头,再对我们家申阳下手,怎么办?学校负得起责任吗?你们谁保障孩子的安全?阳阳,来,给妈妈看看,眼睛伤到没有?”

也真一声不吭,脸慢慢红涨起来。春花出现在学校已经让她很尴尬了,跟申阳的妈妈站在一起,自己的妈十分拿不出手,头发烫得像个鸡窝,穿一条跟她的身材完全无法兼容的低腰牛仔裤。也真有个从未见过的哥哥在法国,听说是个时髦人,学的是服装设计,不知道为什么不回来给自己亲妈设计设计。听同学传,申阳的妈妈是话剧团的副团长,演过宋庆龄,气质很高雅,之前还一心想要给她留个好印象,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样。她只好瞪着申阳,申阳全无反应,任凭他妈搬着他的头细看,闷声不响。

宋老师有点尴尬,这个女的太会说,字正腔圆的,他估计说不过她,现在娃娃金贵,没事最好不要随便得罪家长。他只好看看也真妈,也真妈看上去像个泼辣人,应该有办法。

春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数,就问也真:“你个人上学,怎么会又冒出来一个同学?”

“路上碰到的,就一起走。”也真轻声说。

“啷个巧,正好被他碰到?是不是他约的你?”春花嘴上回护着也真,心里却想,怪不得上个学还要抹唇膏。

申阳妈妈听了不乐意了,“哎呦,儿子,你不说话是要吃哑巴亏啊,打你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他们怎么会打你?你又没惹他们。”

“在派出所,我跟警察都讲过了。”申阳吞吞吐吐,“里头有个黄毛,以前见过几次,都是放学时候来找谢也真的,不过她不搭理他们的,都是些外头的小混混。”

“我根本不认识他,谁晓得他是什么人。”也真急了,嗓门大起来。“我连他名字都不晓得。”

“认识不认识,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事情总是因你而起,小小年纪,要洁身自爱。”申阳妈妈语调轻轻柔柔,但是话不客气。也真气得鼻孔都张开了,她站在那里愣了半分钟,突然对申阳说,“还不是你天天跟我走在一起,他们才会打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躲在那个花坛后面等我,看见我过来,就假装刚刚路过,像个狗皮膏药,甩都甩不脱,烦人不烦人你烦人不烦人?”

春花

回家路上,春花和也真都没有再说话。也真一副要哭的样子,难为她小小年纪还要强,竟然咬紧牙关,始终并没哭出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公共汽车,一人抓住一个吊环,随着车子的开动,身体晃来晃去,没有表情地看着窗外。

这下子晓得男的都靠不住了,早一点晓得比较好,春花幸灾乐祸地想。在办公室的时候,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毛丫头,像是借了申阳妈妈的眼睛,打量一个外人,一个在她家里住了十年的陌生人。

以前她只是一个安静的小孩,发怒的时候,她才看见她也可以是一个拥有破坏力的对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个小丫头片子突然长大了,开始发育了。胸脯把校服微微顶起一点,额头旁边都是毛茸茸的碎头发,如果不偷自己的眉笔描眉,眉毛就淡到几乎没有,两个大眼睛之间的距离比小时候撑开了很多,尤其是生气的时候,连鼻孔都揪起来,表情跟老谢一模一样。还有那个下巴!小时候她是个圆下巴,一按下巴就会笑,现在也长开了,跟老谢一个模子脱出来。老谢的下巴是外国电影里说的那种“屁股下巴”,中间有一条凹缝,把下巴分成左右两半,很俊。他们两个还年富力强的时候,她经常捏着他的下巴开玩笑:林青霞就是这样的下巴,郭富城也是这样的下巴。

公交车开开停停,一路拥堵。每天下班的时候,时间变慢,道路变长,好像永远也开不完。有人看着手机,有人看着窗外。周春花望见窗外,日复一日的街道,已经熟视无睹。她希望车一直开下去,可就算开得再慢,总归也还是会回家。

真相其实一直就在那里,怎么她竟没看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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