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那些阴影一直都挥之不去

1945年8月15日下午3:00前后,宇垣缠海军中将在九州岛大分市(ōita)第五航空队司令部写下了最后的记录:

国外的广播宣称,日本已经无条件投降,天皇陛下将在今天中午玉音放送。因此,我决意亲自率领特攻战机撞击停靠在冲绳岛附近的敌舰,并下令大分基地立即准备“彗星”轰炸机。

中午,奏完国歌后,天皇陛下开始玉音放送。广播信号太差,陛下的声音不是很清楚,但我还是猜出了大概。我从来都没有如此惶恐不安……我将紧随众多为国捐躯的忠勇将士的脚步,我要在特攻队的崇高精神中获得永生。

刚过下午4:00,在同参谋人员喝完诀别酒后,宇垣乘车前往大分机场,并在此见到了在机场等候的第七〇一海军航空队的分队长中津留达雄(Tatsuo Nakatsuru)大尉和其他21名飞行员。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系着一根白色头带。头带上边的红色圆圈代表着象征日本的旭日。附近的跑道上停着11架正在预热的“彗星”俯冲轰炸机,“轰鸣的引擎不断地排出废气,吹拂着夏天的草丛”。

看到飞机和飞行员的数量都超过了命令的要求,宇垣问中津留为什么有这么多飞机准备起飞:“队长,命令只要求提供5架飞机。”

中津留答道:“尽管司令官阁下准备独自发起特攻,但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让阁下率领区区5架飞机出击。本支队将会追随阁下,全队出击!”

听到此话后,宇垣登上一处高台,问在场的飞行员:“你们都要跟我一起去吗?”

“是的,长官!”中津留支队的飞行员全都高举右手,振臂高呼。

“太感谢你们了。”宇垣回应道。然后,他从高台上下来,开始与随从做最后的道别。

几分钟后,宇垣与其他飞行员登上飞机,滑行并起飞升空。在向南飞行的途中,宇垣在晚上7:24发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过去的六个月,我指挥的各支部队都奋勇作战,但我们却仍然没有消灭骄傲自大的敌人以保卫我们神圣的大日本帝国。这完全是因为我的无能。然而,我还是坚信,大日本帝国一定会国祚永存,航空部队的天号特攻(即天号神风特攻作战)精神将永垂不朽。我将前往我军将士生命像落樱一样凋零在那里的冲绳岛,撞击美国军舰,展示真正的日本武士精神。所有我指挥的部队都应当继承我的遗志,克服一切困难,重建强大的军队,让大日本帝国国祚永存。天皇陛下万岁!

没有任何记录表明,宇垣乘坐的飞机或者与他一同起飞的其他飞机击中了美军的舰船。他们要么被防空炮火击落,要么就是坠入了大海。

宇垣缠是日本死硬派军国主义者的典型代表,他们不愿承认战争失败。有不少人都与宇垣一样,宁可自杀也不愿接受战败的耻辱。其中就有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大将,他于8月15日上午切腹自杀。

1946年1月,八原博通大佐结束了战俘生涯回到东京,并(按照长勇生前最后的嘱托)前往已经更名为第一复员省(First Demobilisation Ministry)的旧帝国军队总部,汇报冲绳岛战役的情况。一名当值的中将态度冷淡地接待了八原,“脸上带着表面上的同情听完汇报,就说自己要去吃午饭”。八原并没有被邀请一起吃午餐,并无意中听到那名将军提到他的名字并说他是“战俘”。接着,就是刺耳的笑声。

数年后,八原拒绝帮助日本政府训练新成立的日本自卫队。他再也不愿为军队效力了。然而,他撰写了一本书,是有关这场战役的一手记述:《冲绳决战》(Okinawa Kessen,《沖縄決戦》)。该书于1972年出版,后来被翻译成英文。由于八原处在第三十二军司令部做出所有关键决定的核心决策圈,所以,《冲绳决战》一书是关于冲绳岛战役最权威的日方资料。八原撰写此书的主要目的是记录历史原貌,“尤其是因为其他那些与他一样没有战死的军人却对他的逃脱大加口诛笔伐”。1981年,八原去世,终年78岁。

1945年圣诞节那天,荒木茂子诞下一子,取名“悠久”,用来纪念丈夫春雄率领的神风特攻队“悠久队”。茂子对养父说:“这孩子就是转世重生的春雄!”

茂子和她的父母都对新生儿“关怀备至”,但他们全部的希望还是破灭了——这个小家伙在次年11月未满周岁就突发疾病去世了。“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我才22岁,一切就都结束了。”茂子失去了信仰,认为世上“没有神,也没有佛”。她在悠久的葬礼上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倒在地。

后来,茂子再嫁,并生下两个孩子。她经常会问自己:如果春雄回来了,我该怎么办,该和谁一起过日子呢?直到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她才如释重负。“现在,春雄什么时候回来都没问题了。”她对自己说。

很久以后,已经做了祖母的茂子前往冲绳岛西岸的嘉手纳湾。她认为春雄就在那里战死。她回忆道:“走到海边后,我大喊他的名字——‘春雄!’”她带着一些沙子和石头回到家中,摆放在春雄的牌位前,并发誓再也不会去了。她对采访的记者说:“春雄是为了保卫冲绳岛而战死的,可冲绳人竟然认为他们是受害者,一想到这里,我就气得要死。他们竟然焚烧了我们的国旗,你听说了吗?我再也不想踏上冲绳岛半步了。”

* * *

年轻的回天潜艇驾驶员横田宽一直都没等到为天皇献身的机会。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击时,他驾驶的回天鱼雷因为主输油管道破裂而无法完成任务。任务被迫取消后,他“恨不得躲到角落里”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这没用,”他回忆道,“这一次,他们把我揍得鼻青脸肿,说我活着回来是回天部队的耻辱!由于这次暴揍,到现在我左耳也听不清楚,左手也还留着当时的伤疤。”

从一个机修工口中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后,他破口大骂:“你说什么?你这个该死的王八蛋!”

在指挥官确认消息属实后,他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但并不是因为日本输掉了战争。“我流眼泪是因为那些战死的回天驾驶员,”他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我的战友。我甚至想要自杀……我找来了一些炸药,却鼓不起勇气。”

学生护士队的成员宫城喜久子在冲绳岛北部的难民营住了3个月,终于等到与父母团聚的时刻。一看到喜久子,妈妈就光着脚跑出帐篷,大喊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过了很久,喜久子才终于能够谈论那段悲惨的经历。在晚年,她不时地被冲绳的年轻人问道:“你为什么要参加那场如此愚蠢的战争呢?”

她的回答是:在当时,对于她和同学们来说,“天皇陛下和大日本帝国至高无上”;她们随时准备为天皇和帝国牺牲生命。她承认:“从向美国宣战那一刻起,我们就在接受训练为冲绳之战做准备。我虽然不愿承认,但精神训练教会了我们忍受苦难。”

喜久子参与了姬百合和平祈念资料馆的创建工作。资料馆位于冲绳岛南端的伊原,于1989年在战时第三手术室的山洞遗址上开放,旨在纪念姬百合学生护士队和弘扬和平理念,馆内收藏了冲绳师范学校女子部和第一高等女校227名在冲绳岛战役中失去生命的师生的照片。

布鲁斯·沃特金斯中尉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后感到如释重负,但没高兴多久便听说他还不能马上回国。他必须跟随陆战一师被派往中国,遣返那里的大量日本驻军。沃特金斯写道:“我们的任务是解除剩余日军的武装,同时还要驱散那些想要处死这些日本兵的中国人。这样的民众人山人海,只消几分钟,人群就会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驱散(人群)是一件相当难办的差事。”

凭借“海外服役时间、参加战斗次数、立功受奖和受伤情况”所累计的点数,沃特金斯终于在1945年11月初返回美国,与妻子琼久别重逢。数月后,他在故乡康涅狄格州曼彻斯特镇举行的授勋仪式上被授予第二枚银星勋章,以表彰他在冲绳岛战役中的英勇表现。这不禁让他想起“在默默履行职责中死去的所有人”。由于他幸免于难,感到实在是“谢天谢地”,所以他向上帝承诺会藐视未来的一切麻烦。沃特金斯和琼在曼彻斯特定居,育有三子一女,以经营家族的家具生意——沃特金斯兄弟公司——为生,闲暇时间以修复古董家具为乐。他在2013年去世。

“杰普”卡雷尔少尉同沃特金斯一样,也跟随部队前往中国,直到1946年春末才返回美国。他在当年8月退伍并转为预备役,但又被召回作战部队参加朝鲜战争,之后以上尉军衔退役。后来,他获得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硕士、博士学位,之后开始为市政府工作,撰写了许多与自己的战争经历相关的书籍和文章。在他的笔下,步兵战斗是一种“令人煎熬的经历”:

战斗漫长而激烈,惨剧一幕又一幕地发生,并且往往发生在无人能忍受的恶劣天气和污秽环境下。因此,人们无法想象在战斗中能够获得满足感。然而,事实却是,我确能获得一种满足感。

能与全排士兵一起战斗,我感到无上光荣、无比荣幸。我发现,他们虽然十分害怕,但表现得异常勇敢。他们身体强壮、精神坚定。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营救战友,深知团队合作的重要性,并决心履行各自的职责。此外,他们无一例外,都对自己做出的贡献非常谦逊。他们是一群可爱的人。

卡雷尔退役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俄亥俄州奥伯林市度过。他曾担任诺信基金会的主席,育有3个子女,是7个孩子的祖父。他在2007年去世,享年84岁。

唐·登克尔在晋升为中士后回国,于1946年1月末返回明尼阿波利斯与父母团聚。他的父母看到“独生子安全回家,高兴得流下了眼泪”。登克尔在明尼苏达大学完成学业,获得了土木工程专业理学学士学位。之后,他还参加过朝鲜战争,在一个航空工兵营担任少尉军官。1952年,他返回美国,供职于一家工程咨询公司。结婚后,他育有4个女儿,并成为一名土木工程师。此后,他又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的一家食品公司担任经理。2002年,他出版了《L连》(Love Company),以纪念那些在莱特岛、冲绳岛上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公民士兵”。他在前言中写道: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部分英雄都在英勇作战中阵亡或负伤。我显然算不上英雄。我只是尽力活着。

坦克车长鲍勃·迪克中士在腿部伤愈后退役,于1945年9月末回到位于加利福尼亚州艾尔蒙地市的父母家中。他回忆道: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然后打开纱门,走到屋子里。他们扭头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从吃惊变成狂喜。我向前走去,与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我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胳膊搂着对方,眼里噙着泪花。我们就这样站了好久。

迪克加入了加利福尼亚州亚凯迪亚市的消防局,一干就是二十七年,退休时已成为消防局局长。在妻子琳达·梅(Linda May)的鼓励下,他以形象生动、毫无保留的语言如实记录了他作为一名坦克驾驶员在太平洋战场上的作战经历。2006年,迪克的记述出版问世,书名是《割喉者》(Cutthroats),也就是他驾驶的那辆谢尔曼坦克的名字。

医护兵戴斯蒙德·道斯在钢锯岭英勇作战后刚过两周,就在另一场战斗中为了救助伤员导致胳膊和腿部严重受伤。他被遣送回国后光荣退役。1945年10月12日,他在白宫举行的授勋仪式上获得了哈里·杜鲁门总统颁发的荣誉勋章。一向看不起依良心拒服兵役者的杜鲁门写道:

在所有我打过交道的依良心拒服兵役者里,只有那个瘦小的医护兵,也就是接受我颁发的国会荣誉勋章的那个小伙子货真价实……他冒着敌军的炮火,一个接一个把受伤的战友从阵地上转移到安全地带,即便是自己中弹负伤后也仍然在照顾其他伤员。他说,他认为只要自己没有杀人的想法,那么即便上战场也可以侍奉上帝。他在冲绳岛完成了英勇的壮举。

1946年,道斯确诊肺结核,接受了长时间的住院治疗,失去了左肺和5根肋骨。尽管身体残疾,但他还是与妻子多萝西一起在佐治亚州的赖辛福恩经营小农场,并且育有一子。2006年,道斯去世;十年后,美国影片《血战钢锯岭》(Hacksaw Ridge)大获成功,使道斯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作为依良心拒服兵役者的坎坷经历和在冲绳岛战役中的无私和勇气也广为人知。

1945年6月18日,第五陆战团一营A连在进攻真荣里村以西的第79号高地时,极具人格魅力的连长朱利安·杜森博瑞被日军狙击手射中了背部,子弹先是打断脊椎骨,后又损坏了他的肝脏和肾脏。此后,他经历了漫长的恢复期,终于在1946年返回家乡南卡罗来纳州弗洛伦斯市,并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作为农民和州议员过着积极的生活——他曾代表民主党两次当选南卡罗来纳州下议院的议员。此外,他也同样结婚成家,育有一子两女。他一直在美国退伍军人组织中颇有声望;直到1976年,他因战时受伤引起的并发症去世,享年仅54岁。三年后,他的独子、美国海军陆战队飞行员蒂姆在希腊的一场直升机坠毁事故中不幸遇难。

威廉·曼彻斯特中士被弹片击中身负重伤后在圣迭戈的一家医院接受康复治疗。那天,一名护士闯进他的病房,哭喊着说:“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了!”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说出一句:“谢谢你。”他后来成为一名记者和著名作家,创作了18部作品,包括小说和纪实作品,其中记录约翰·肯尼迪遇刺事件的《总统之死》(The Death of a President)和五星上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传记《美国的凯撒大帝》(American Caesar)更是成为畅销书。然而,其中最为感人的一部作品是1980年出版的《再见,黑暗》(Goodbye,Darkness)。这部作品以半虚构、半写实的方式反思太平洋战争。他写道: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生命,死神追寻着我,把我从一个莽撞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忧郁的成年人。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压抑着自己不去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再见,黑暗》是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为优秀的历史记录和回忆录。对于曼彻斯特本人来说,撰写该书更是个人情感的一种宣泄。2006年,他获得了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颁发的美国国家人文奖章。三年后,曼彻斯特去世。

吉姆·约翰斯顿也是一名很难面对自己战争经历的老兵。在冲绳岛养伤期间,他被晋升为中士。此外,只要愿意继续服役到下一场战役,那么他立即可以获得第二次晋升并成为枪炮士官,即全排军衔最高的士官。约翰斯顿有些经不住诱惑,但一想到自己就要与家人见面,他还是决定回国。他回忆道:

我虽然回到了内布拉斯加州,但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我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献给了陆战队,而陆战队也让我拥有了一套新的价值观。我一点儿也不想重返校园,更没有打算成为那种得到社会认可的成功人士。财富和影响力在我这里已经变得一文不值。在我内心的阴影里,上帝之下对我来说唯一具有效力的就是点30—06子弹,或者要是你离得够近的话,点45手枪的子弹也可以。那些阴影一直都挥之不去。

约翰斯顿从事过零售业,后来又做过石油勘探员、地产商。1998年,他出版了一本书名为《漫漫战争路》(The Long Road of War)的回忆录,用直白到近乎残酷的语言记录了自己的战斗经历。他承认,战争永远地改变了他。他写道:

你走在大街上,看起来(跟随便哪个人)都没什么两样,但感觉或想法却截然不同。大多数传统的、社会的、道德的、经济的考量对你来说全都荒唐透顶。你只能期望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言行,不要违反和平社会正常的行为准则以免惹上麻烦,但又尽可能不要太过违背自己的信念。你的内心仍然留在丛林里,而非城市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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